因为翠墨,芳蕙苑的小朋友们向来不大与我走动。她善于交际,手段也颇多,又是炙手可热的当红炸子鸡,与我热络便是与她为敌,在芳蕙苑讨生活的小姑娘们各个人精,皆晓得这个简单道理,包括在芳蕙苑活动的粗丫头们。三丫就是其中一个。小姑娘只有十一岁,是从小在青溪河长大的孩子,爹不详,娘很忙,在隔壁的隔壁贵福班挂牌营业。她嘴甜心细腿勤快,芳蕙苑一半的跑腿生意由她“承包”。
早上早课前我差菡萏园的烧火丫头小翠。捎信给三丫,约好午时初在杏春坊后院见面。
为什么在杏春坊?因为杏春坊挨着菡萏园且有个篱笆小门。事毕后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从这个小门回到菡萏园,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这个点正好午饭结束,各院人都回屋小憩,后园子除了两笼午睡的兔子,连个鬼都没有。早春正午的太阳暖烘烘的又不会灼人,我不由得伸了一个懒腰。
“锦林姐姐,三丫来啦。”一个脆生生的小萝莉音在我身后道。正是小翠。
我转过身,摸了摸小翠的头,悄悄向她手心里塞了两文钱,她蹦蹦跳跳的离开了。
我抬眼看向三丫。她人我是见过,名字也常听到,但是连人对名见面还是第一次。她梳着总角,箍头发的红色发绳已褪成破旧的褐色,眉眼平淡,扁鼻阔嘴,身量细瘦,土黄色的短袄半旧不新,袖管里露出的黑红的手指粗糙肿胀,布满冻疮,毫无少女的纤柔。她嘴上虽然笑意盈盈,但眼中一派世故沧桑。
她眼睛与我对上的瞬间,笑意越盛。
“锦林姐姐,有礼了。”
我看向她,略一点头,开门见山道:“三丫,我今日约你来,是有桩事要问你。”
她有些意外我的张口就来,瞬间表情管理有些失控,但是错愕了没有一秒,便再次笑容满面道:“姐姐您说,三丫知道的,肯定知无不言!”说的时候还拍了拍胸脯。
我淡淡地笑笑,不再多言,从怀里掏出了清秋的荷包,摊在她眼前。
她想拿过荷包,我手一抽将荷包收回了怀里。
她哂笑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
“姐姐,你这样……我看不清啊。”
“你耳聪目明,肯定已经看得真真切切。”
“三丫不知道姐姐……”
她话未毕,我打断她:“你也许不知道我什么意思,但是我确是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顿一下,轻笑着说:“翠墨知道你将这荷包捯手卖了吗?”
她一听我这番言语大惊失色,两手不由得握住我的手臂,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姐姐饶命!求姐姐千万不要告诉翠墨姐姐!她……她定会剥了我的皮!”
我听见这话,心下了然。翠墨荷包上下手脚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三丫有没有牵涉其中,牵涉多深,无法猜度。我只道她把荷包转卖了绣雯,原本只是想诈她一诈,没想到这么不禁事,肯定是个知道不少搞不好还是从犯的主。我低头看向她,连虚扶一把的动作都懒得做,只说:“但看你怎么说了。”
她再心智成熟也毕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惶恐。
“我真的只是贪着那五十文钱,真的!没想到豌豆就出那起子事,谁想后来巧儿也出事了!后来……后来我怕的要命,就找了绣雯姐姐把荷袋给了她……我也只要了十文!我没敢多要的!”这……想来她转卖了三次啊。
“翠墨给你荷袋的时候,里面可有什么物件?”我问她。
她略一迟疑,答道:“荷袋是春桃交给我的,要我塞到灶膛里烧掉。我拿的时候,里面夹着些香料,还得三颗鸡舌香,旁的没什么了。”
“鸡舌香?”她看我一脸疑惑,又道:“青溪河上只有沁芳阁有卖的,一颗便要一吊钱呢。”
我哼哼一笑,连着荷包带三百钱的东西她才卖五十文?
我按下对鸡舌香的好奇,冷笑道:“你倒是顾着和豌豆的姐妹情谊,近四百大钱的东西只要了她五十文。翠墨但知你是个好的,怕也是将你做了亲妹妹。”
她听我反复说起翠墨,脸上惶恐愈胜,连连摆手。
“那鸡舌香我是不敢卖的,还好好收着。豌豆前岁见到清秋的这只荷袋便喜欢的不得了,我知道她愿意出好价钱,就……就把荷包留下来,清秋姐姐那事之后,五十文卖了她。谁知第三天她就魔怔了,她觉得是清秋的鬼魂来找她索这只荷袋,不依不饶地让我退钱与她,我便退了她四十文……后来……我实在是缺钱,又将荷袋二十文卖给了巧儿,谁知没有三天又出事了!后来姐姐你也知道的……只求姐姐……只求姐姐莫要同翠墨姐姐说……三丫是无辜的……三丫也是无端端惹了这祸事上身……”说到这里,她言语间带了些哽咽。
“那清秋又何辜?她从不曾害人,却也是无论如何再开不了口了。”我径直看着她的眼。
她泪珠挂在脸上,对上我的眼后瞬地低下了头。
“我……我没想要害她的……我是真的不知……不想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我……只是帮翠墨带了些子东西……谁知……”她忽然顿了下,低头只是哭泣,不再言语。
我拉住她的手臂,扶她起来,捻起手帕放在她手里。
“旁的不说,翠墨的手段你是看在眼里的,她步步算计,招招狠毒。这荷袋从你收下没烧掉的那刻起,便给你惹下了杀身之祸。以翠墨的聪敏,从芳蕙苑有了闹鬼的风声那天起,怕是她就起了疑心了。你留着鸡舌香没扔,也是存了自保的心思不是?既存了这心思,那就勿要再首鼠两端。”
我径直点破其中关节,本想说两句安慰她的话,但转念一想,对着翠墨这样凶残的反`社会人格,自保尚且勉强,更别说再应承保旁人平安了。
三丫哭泣了一会,慢慢平复下来。她拿手帕揩干眼泪鼻涕,抬脸和我说道:“从清秋在叶嬷嬷那得脸那会儿开始,翠墨怕是就恨毒了她。我本只是帮着芳蕙苑做些杂工,最不愿与后院子多牵扯,但是叶嬷嬷给的工钱太少,根本攒不到几个钱,这才在院子里帮人跑腿。就一次,我帮她带东西,正到她屋头拐子,忽听到她说‘旁的一个两个和我争也就罢了,连个耷眉臊眼的也能翻出三尺浪来,这次得了信,定要了这骚`浪`蹄子的命!’我一听这话头知道不好,正后退着,不想却与送热水过来的豌豆撞个正着,一盆热水竟半盆倒在我背上,我当场就叫出了声,翠墨连着春桃出来看到这情形,把我拉进屋,给我好一顿上药。我因不小心听了壁角,也觉得不好意思,她又对我很客气,还帮我擦了药,我便当她只是说了一起子气话,提便都没提,只是把她的东西给了她。”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继续说:“后来,她突然对我特别好,带东西的时候总多给我十几个钱,还时不时送我些口脂水粉。她们后院姑娘吃酒的时候也总捎带着我。她平时待人和气,我也便觉得她是个好的,同她走的越发近了。后来她常让我从贵福班的一个老婆子那里带东西,给的赏钱是越发地多,我也愈发卖力。一次我正同贵福班那婆子拿东西,被我娘撞了正着。她见着我揪着就一顿打,边打边骂那婆子,那婆子也不多同我娘口舌,只递了东西便走了。我娘见没趣,拉扯我回了她屋头。她问我要东西我没给她,又遭她劈头一顿,东西还是抢了去。她打开白瓷瓶口子闻了一口,骂的更凶了,要砸了这东西。我赶忙给她说这是帮芙蓉楼后园的姑娘跑腿带的东西,砸了还得赔。她气哼哼地又骂将起来,先是骂给我带东西的婆子又脏又毒,后又骂说什么芙蓉楼也不过如此,连后园子也全是些脏货,拿这种下作东西。我问了她才知道,带的这东西,乃是……乃是一味很强的催`情的药。这种东西只有对付那些极为贞烈的不肯下场的姑娘才会用,青溪河体面点的楼馆是断断不肯用这种东西的。我怕她又起了意砸了我的生意,按着她的手连连认错,还答应她要把自己这半月跑腿挣的三钱银子给她,她这才作罢将东西还我。我脚迈出门了,她在后面喊我,这瓶子的东西,闻都不要闻一下,还有离带这东西的人远远地,越远越好。”
她低了低头,似是在想什么。“可我还是一句没听进去,这几个月托着翠墨的福,银钱来的从未这么快过,她除了自己的东西,还帮我拢了芳蕙苑一大半姐姐们的跑腿活,我也是给弄昏了头了,帮着她做下了这等罪孽。”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猫挠似的。这不就是活脱脱的从犯招供么,我因为心里还有疑惑,也不能贸然搭她的茬,怕打断她的口供思路,只能故作深沉地给她一个眼神让她自己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