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金。”
年轻军医两根手指夹好缝伤的细针,双手举在伤者眼前,语气平静道:“别乱动,伤口崩开再缝,就是二十金了。”
所有人闻之一愣,军医治伤,还要收费?
更是直接打消了那些人想蹭军医的念头。
舍得出钱的人,怕细针在身上缝合。
不怕细针在身上缝合的人,不舍得十金。
伤者看看军医年轻的面孔,是多么的清秀,多么的腼腆,多么的纯真,怎么就只想着钱钱钱?
再低头看看缝合后的伤口,真不错啊,看起来就像是没有受过伤一样,除了几个又小又密的针眼,根本看不出来有过伤口。
但,不值十金!
就算缝合伤口,用的是金针金线,那也不值十金。
十金,可以做成百上千根金针了。
“大人,这…”
老军医最先反应过来,他走到年轻军医背后,凑到他耳边,想要小声劝说。
“十金!”
年轻军医把双手伸得更直,举得更高,声音更响亮,更坚定。
似乎拿不到这十金,他能把缝合好的伤口,再给拆开恢复原样。
一时间,几个人僵持不下。
齐将在军中威风八面,受一点小伤,军医都争先恐后地为他治疗,只为混个脸熟,搏个机缘。
这种,被军医当着众人的面收取诊金的事情,他别说遇到了,就是想都没有想到过。
此刻,他看向军医的眼神,逐渐变得不善,若不是顾忌附近还有秦军将领,这个年轻不知进退的军医,必须吃一番苦头,长长记性。
他想叫王贲过来要个说法,一回头,就看到王贲脸色阴沉地走了过来,脸色顿时轻松不少。
果然,这个军医自作主张,擅自收费,丢了秦军的脸,别想有好果子吃。
就在他考虑,该怎么回应军医的道歉,才能够不伤害王贲感情,不影响秦齐相交的时候,一道冰冷到没有感情的声音,轻飘飘地钻进耳朵里,却似乎有千钧重。
“十金,给他。”
“将军,军医治疗伤兵,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付诊金不合规矩!”
齐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怀疑王贲累糊涂了,但又不敢直接说出来,旁边站着的秦军,他们方才在战场上嗜血如命的身影,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个个彪悍异常。
“军医不付诊金,但他不是军医,就算是我找他治伤,也要付诊金。”
“没有及时发现,我也有过失,这是三金,你付他七金即可。”
王贲在身摸了半天,只摸出来两金,伸手问身旁的副将借了一金,递给年轻军医,马上变得和颜悦色,就像是昔日的故友见面,问道:“你来齐国的事,公子知道吗?”
“知道。”
年轻医官没有因为王贲是他的老熟人,而免了今天的诊金,手起手落,三金入怀。
而后,伸手到齐将面前,再催道:“七金。”
齐将脸色一黑,想着把王贲喊过来,讨个公道,怎么秦军军医还治伤收费,好叫他这个秦军主将好好整顿一番。
怎么也没有想到,王贲不仅不整治对方,还要承担一部分责任,付了三成的诊金。
他还以为这是王贲玩的小把戏,就为了坑他们齐军的诊金,自己跳出来买个好人,让大家伙心甘情愿付诊金。
又一句令他想象不到的话,自王贲口中说出。
“今日之事,乃我之过,未能及时察明夏医官在军中,往后所有人,尽量去找军医疗伤,特意找夏医官治伤的,必须按照规矩付诊金,若有违令者,笞二十。”
齐将嗅动鼻子,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合着,只有他受伤的世界,就这么诞生了。
“付诊金可以,我想搞清楚一件事,这个人既然不是军医,为何可以出现在军营里?”
“还是说,此人有天大的背景,就连将军你作为秦军主将,都无权管辖,任由其治疗伤者,不顾将士们的生死?”
王贲回头看了眼远处的战场,双方的骑兵还在厮杀。
值得欣慰的是,那些牛气冲天的家伙,到了战场上,没有人拉后腿。
平时的训练,发挥了重要作用,稳稳压着赵军一头。
因此,第三场也成为了王贲最轻松的一场,这才让他有了闲暇时间,参与这么一场争执。
他看着眼里只有诊金的耿直夏无且,道:“这位是公子府上的医官,平日里只为公子看病治病,就连我王想要用他,也是要付诊金的,其他人更是想见一面都难上加难。”
说到这里,王贲的眼神变得一凛,对视上齐将的眼睛,目光移动到他的伤口处,平淡道:“我说的公子,想必你该知道,公子的专属医官,除了公子,没人可以免诊金。”
“他是你们秦国的公子,又不是我们齐国的公子,他的规矩在秦国是否通行,那是你们秦国的事情,而这里是齐国。”
齐将不愿意支付诊金,据理力争道。
七金,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只是心里吃不下这个亏,多少年的特权,一朝打破,有些无法接受。
“念在你不知情,我也有过错的份上,我再出两金,希望你能尽快付了剩下五金。”
王贲意在结束争执,没想到一次好心,会换来这番结果,不愿在诊金上面争个没完没了。
更不想因为几金,而耽误了战事。
第三场战斗正在进行,战场上每时每刻都有将士在失去性命。
尽管那些傲气十足的家伙们表现还算不错,依然需要他在场外观察留意,一旦有什么情况,也好及时做出应对。
“这个你拿着,敷在伤口处,找人给你包扎好。”
夏无且接下王贲递过来的两金,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拿一块煮洗消毒过的方帕,接下瓶中倒出的青色粉末,包好递过去:“伤好后,付我剩下的诊金。”
受伤的齐将盯了一眼,便歪着头看向他处,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
王贲作为两军主将,脸色变得异常阴沉,看在两国新盟的份上,他一再退让,并主动关心其伤势,想不到其人竟如此不知好歹。
就在他思考,是继续垫付诊金,还是军法从事,齐军中挤出来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武将,从怀中摸出来十金。
十金交给夏无且,感激道:“伤口流脓不是小事,一旦遇上神仙难救。
这位医官大人医术高超,手段更是神乎其神,未曾见闻,但能让伤口避免流脓感…感染!那这就是救命之恩,我代他付下这十金诊金。”
“这就够了。”
“三天之内,必须敷上。”
夏无且看了眼王贲,后者垫付了五金,他只拿五金。
他把包裹青色粉末的方帕,交到对方手里。
其人硬生生把剩下的五金塞了过去,又摸出来五金,谄笑着来到王贲身边,双手捧着:“多谢将军垫付,这是我们归还将军的诊金。”
“不必了。”
“若是没其他事情,就都下去休息吧。”
王贲一眼没看,转身看向战场,下达了最后的逐客令。
其人尬笑两下,把五金放进怀里揣好,拿着十金买来的青粉方帕,扶上缝合伤口的那名齐将,笑道:“这个药价值十金,这就找医者给你敷上。”
“秦国欺人太甚!”
“这有什么欺人不欺人的?你没听他说,就连秦王请他治病,都要付诊金,咱们这是占了便宜了。
若是往常,就是百金,也请不来大王的医官不是?”
“谁知道他是真是假,我看他们就是联合起来,要骗咱们齐人的金子,也是我倒霉。”
“听你这意思,这药,你是用不用?”
“你付的诊金,你自己拿着用。”
身材臃肿的齐将,抓紧方帕,小心防备着不让它被甩出去。
“就知道你不要。”
送远光膀子,衣衫都没有穿的倔强身影,他小心打开方帕,看了眼里面的青色粉末,啧嘴道:“十金,可真是贵啊!”
转头就跑进伤兵营。
轻伤的士兵,不用进来,包扎一下,随随便便就能扛过去。
重伤的士兵,进来赌命,包扎一下,一起躺在这里赌谁命大。
简单的包扎,致命的伤势,能不能活下去,全靠命运。
其人拖着臃肿的身材,小心躲开躺了满地的伤兵,站在营中四下寻找伤势严重,还有一线生机的伤兵。
“他们三个,抬回我的帐中。”
挑选出三个伤口最多的伤兵。
这几个人在他的眼中,活下去的几率不到三成。
一旦接下来的几天里,伤口化脓,他们就会高烧不退,必死无疑。
也正是如此,他才选中这三个人。
等他们三个伤口化脓,就逐一用药,看看是否真的有效果。
十金买来的珍贵药粉,在他们身上试效果,那可是比他们的命还贵的药,固然太过奢侈,可一旦有效,那就是源源不断的财富。
在其他伤兵或疑惑,或羡慕的眼神中,臃肿齐将带着人,把三名伤兵抬走。
……
众人离开后,夏无且让老军医背着药箱离开,他则是走到王贲身后,拿出后者垫付的那份诊金。
“将军,这是公子定的规矩,我不能为你破例。”
王贲没有接收,也没有回头,依旧望着远处的战场,很显然要比前两场要轻松许多,闲聊道:“夏医官怎么会来齐国?”
“根据公子的指示,我用橘子得到这些青色的药粉,用来救治伤口化脓的伤兵,提高我军伤员的存活率。”
“尽管在田鼠身上尝试过有效,我也不太敢直接用在秦军身上,听说大军要来齐国,就随军赶了过来。”
夏无且年轻稚嫩的脸上,看不出扯谎的痕迹,他从怀里取出来三个小药瓶,递给王贲看:“我给那个齐将的,是品质最好的,剂量也很小,就算没有效果,也不会出人命。
另外两个瓶子里装的,会有些杂质,但成本低廉,即便是普通人,也能够用得起,希望将军能帮我找来一些伤兵,我需要知道他们的真实效果。”
王贲低眉看了眼药瓶,并没有伸手去接,继续转头看着战场,说道:“等到战事结束,打扫战场的时候,我派人跟着你一起,把战场上的重伤员收拢起来。”
“他们存活的机会渺茫,你用他们试药,不用有负罪感,活不下来是他们的命,活下来也是他们的命。”
“可…”
夏无且把手中的小药瓶攥紧,他知道王贲说的很对,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而且,他看得出来,战场上的士兵,都是他们秦军,这让夏无且犹豫不决。
王贲叹息声起,看出夏无且的心软,便改变主意,提了个折中的法子,道:“不忍心用秦军试药,便去收拢重伤不治的赵军,庞煖那里我去交涉。”
“一旦有了效果,必须立刻对我军伤员开展救治,不可在赵军身上浪费药物。”
“是…诺,将军!”
阳光洒在夏无且年轻的脸上,泛起一种叫做喜悦的斑斓。
王贲给他留了足够喜悦的时间,等到他情绪有些平静后,问道:“从咸阳来?”
“不是,宜阳。”
“公子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能够找到提高伤兵存活率的办法,回宜阳前我一直在赵国前线救治伤兵,不敢停下来,害怕辜负公子的厚望。”
夏无且语气真挚恳切,发觉自己说的太多太煽情了,他挠挠头,话归正题,道:
“本来想去韩国试药,因为公子与李牧达成约定,双方一直没有战事,也就没有伤兵,便取消了行程。”
“后来听闻宜阳要派兵支援齐国,我就一起跟了过来。”
说到这里,夏无且摸着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开口,腼腆地笑道:“我听说主将会是公子身边的人,还以为是李信将军,没想到会是将军你。”
“怎么?”
“发现是我,你就躲在军中,不来见我?”
王贲忽然严厉起来。
夏无且说到底还是年轻,放在后世,也就最多是个高中生,在这里已经是军医了。
他冲着王贲的后背,也不顾对方看不到,一个劲摆手,解释:“不是的将军,大军一路着急赶来,不少士兵脚掌磨出了血,我本想帮他们上过药以后再见将军……”
“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和赵军开战了?”王贲接道。
夏无且轻嗯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