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夏无且往前走了两步,只落后王贲半个身位。
这个位置,已经能够很清楚地看到战场上的情形。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会儿,再次决定,把王贲的五金还给他。
“将军,你垫付的诊金,还是收回去吧?”
王贲依旧是老样子,看着镜片里的战场,“千里眼”前端抬高,视线向远处延伸,在山峰上找到同样在观战的庞煖。
两个人似乎隔空望着,但他可以确定,庞煖看不清自己,正如他借助“千里眼”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一样。
“对面的庞老将军,会在想什么?”
夏无且恍惚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伸手挠了挠头,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啊,我也不认识他。”
王贲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抬手落在夏无且的肩膀上,八分确信道:“他想撤退,让赵军的伤亡小一些,又想进军,把大局逆转。”
“我想的和他不一样。”
王贲侧脸的笑容,让夏无且感觉有些熟悉,又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
王贲笑言:“我想让公子大赚一笔。”
“怎么赚?”
夏无且看着战场上,一片又一片的尸体,一个又一个跌落马下的骑兵,估算着自己带来的药够不够用,又没反应过来。
“诊金!”
“收治赵军重伤员,让庞煖付诊金赎人。”
忽然,王贲放下“千里眼”,神情严肃地问道:“这个药粉,除了你和公子,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怎么制作?”
“有。”
“谁?”
“将军。”
夏无且怯生生伸出一根手指,弯着指尖指向王贲,后者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
他只是听夏无且说了一句,用橘子制作,又不是知道具体方法。
这样也算?
王贲追问道:“还有吗?”
“没有了。”
得到夏无且肯定的答复,王贲放下心中疑问,说道:“那就按人头计价收费,也不用担心赵军学了去,没治好的就不收费了。”
“我们还是要公道一些,不能因为是敌对国,就连最基本的道义都不要了。”
夏无且没有停顿,直接道:“一人十金,赵军不会给的。”
“普通伤兵,赵军肯定舍不得一人十金,就算庞煖同意了,赵王也不会同意。”
王贲对夏无且的话表示肯定,随即道出自己的想法:“让你出诊,是十金,让随军医者出诊,就用不了这么多。”
“把你带来的那个…那个…药粉……”
“公子取名,青霉素。”
“青霉素按照品质分好,由随军的医者,为伤兵治疗上药,你只需要观察记录每位伤兵的情况,就可以知晓这个药在人体使用的效果。”
“至于诊金,普通伤兵一人一金,用最次的青霉素,百夫长以上用杂质少一些的,一人五金,这个价格对赵军来说,既能接受,又能肉疼。”
夏无且一盆冷水送来,从王贲的头淋到脚,说道:“需要缝合伤口,才能让青霉素发挥最佳药效。”
“而会缝合伤口的医者,都留国尉军中,没有带来。”
王贲只是少许的沉默,说道:“你当众为齐将缝合伤口,这件事是瞒不住的。”
“若是不缝合伤口,就没有效果吗?”
夏无且摇头:“也有,效果没缝合伤口的好。”
“那就不缝合,早晚会泄露,晚一天也是好的。”
王贲拍板做决定。
他看了眼战场上的情况,转身就走:“夏医官,你随我同去。”
“派人去请庞老将军,本将有要事与他相商。”
等候在不远处的传令兵,翻身上马,动作上没有丝毫迟滞。
等到传令兵离开,王贲扫了眼夏无且手里捧着的五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这些你还是收起来吧,我想用不了几天,就用得上了。”
夏无且不解,疑惑的眼神看向王贲。
后者只是哈哈大笑,把千里眼往怀里一收,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夏无且不明所以,收回钱,小跑着跟了上去。
……
“将军,秦军派人来了?”
庞煖皱着的眉头,一直都没有松开过,通传的士兵,打破了凝重的氛围。
自从第二场战斗结束,凝重的氛围,越来越凝重。
即便是庞煖没有多说什么,更没有下令惩罚第二场战斗的将领。
但是,一股十分低沉的情绪,笼罩在赵军上空。
第三场战斗开始,憋着一口气的赵军嗷嗷叫地冲了上去,也只是冲了上去,根本冲不破秦军的阵型。
曾经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赵军,就连秦军最近声名大噪的王翦,也没能战胜他们。
同样都是骑兵,本该一路碾压的赵军,反而处处受制,每当变化阵型,想要迂回绕后的时候,秦军总是能够以更快的速度追上他们,并打断赵军的行动。
庞煖以多年从军的敏锐嗅觉,把目光聚焦在秦军的装备上,但是无法完全看透其中的奥妙。
“鸣金吧。”
庞煖的声音中,有沧桑,有不甘,有无奈,有落寞…
他转过身,站在众人面前,与他们的目光一一交错,朝着山峰下走去。
半个时辰后,战场旁边临时搭建一个亭子,王贲和庞煖面对面地坐着,在王贲身后,还坐着年轻的夏无且。
王贲率先举起面前的杯子,主动开口道:“老将军气色不佳?”
“人老了,总是病,难免的事。”
“倒是足下,容光焕发,看起来神采奕奕。”
庞煖没有举杯。
为了照顾手下将士们的心情,他不该在战事一结束,就会见秦军主将,而且还是在战场之侧,众目睽睽之下,身边还有洒热血的赵军将士的尸首。
王贲把杯子送到嘴边,抿了一小口,说道:“老将军若是身体不适,刚好我带了医官,可以与将军把把脉,找出病灶,对症下药。”
王贲笑吟吟侧目看向夏无且,实心眼的后者,果不其然坐直身子,有礼貌地颔首打招呼。
庞煖冷哼两下,并不点破王贲的阴阳怪气,他的病灶就是秦军,还是连败。
“你与王翦,究竟是什么关系?”
庞煖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上一次,王贲的回答,模棱两可,他因为轻敌,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乃是家父。”
王贲拱手一笑。
庞煖缓缓合了一下双眼,深呼吸的同时,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这对父子,竟然双双成了自己的克星。
无论内心是否结束,现实都给出了证明。
“我观秦军,个个骑术精湛,战力大幅提升,为何之前不曾见过?”
“因为…”
王贲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那个男人,他俘虏的第一个赵国将领——司马尚。
倒不是司马尚对秦国训练骑兵做出了贡献,而是司马尚是李牧的人,李牧是赵国最出色的将领,是秦国灭赵最大的阻力。
若是把这口锅甩到司马尚身上,李牧本就不太好过的日子,就会变得更加不好过。
王贲打了个哈哈,留白道:“因为我军是双脚马镫,赵军是单边马镫,我家公子送了李牧单边马镫,又怎会没有相应的克敌之策?”
“不,不仅仅是双脚马镫…”
庞煖盯着王贲的眼睛,他有着自己的敏锐性,马镫只是一部分,最多让秦军在马背上坐得稳站得稳,更新的其他装备,才是关键。
“老将军多疑了,我这次来,是为了与老将军谈一笔交易,也可以说是一场和议。”
王贲没有从庞煖身上看到拒绝的蛛丝马迹,继续往下说道:“老将军经验丰富,征战沙场的岁月,比晚辈年纪还要大,应该知道大多数士兵活着走下了战场,却彻底倒在了伤兵营里。”
“一个并不致命的伤口,就因为伤口化脓,就夺走一名士兵的生命,老将军每每见到,不觉得痛心疾首吗?”
“继续说。”
庞煖来了兴趣,那可是数以万计的大好男儿。
若是王贲真的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这一次赌战赌的值。
“夏医官有种秘药,不仅可以预防伤口化脓,也可以治愈化脓后的伤口。”
王贲停下来。
果真是无利不起早。
庞煖冷哼道:“什么条件。”
“老将军要付诊金,治愈一名士兵,付一金;治愈一名百夫长及以上的将领,付五金。”
“良心价格,童叟无欺,治不好不收钱。”
王贲目光烨烨,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明和狡黠。
“不可能。”
庞煖的拒绝,在王贲的意料之中。
双方这么些年的恩怨,对方没那么容易相信他。
王贲不多做解释,目不转睛地盯着庞煖。
两人沉默了许久,庞煖把目光从哀嚎声遍野的战场上收回来,首先忍不住开口道:“我该如何信你?”
王贲心里意料之中,庞煖导致十几万的赵军被俘,虽说没有爆发长平之战时的惨剧,但那么多的将士们,有家不能回,人身不自由。
这一切的一切,追根溯源,皆是因为他的指挥失利。
有这么一桩旧事在,庞煖很难再相信王贲的“好意”。
可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一桩旧事在,庞煖就更想要寻找机会,洗刷耻辱、弥补过失。
本就爱兵如子,再加上对那十几万被俘赵军的愧疚之心,王贲料定庞煖会对他提出的条件动心。
结果,不出所料。
王贲笑吟吟地倒上一杯热茶,推到庞煖面前,道:“战场上利器所伤,或小伤自愈,或重伤由命,若是遇上伤口化脓,高烧不退,基本上十死无生。”
“我与老将军的交易,正是这些重伤士卒,以及伤口化脓无法处理的伤兵。”
“老将军可以安排随军医者察看士兵伤势,对于无力拯救者,可以送来秦营,我军夏医官秉持人道主义,愿为之疗伤,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回天乏术,可若是治愈,则可以挽救一条鲜活的生命。”
“若是后续遇到士兵伤口化脓,无法处理,也可以送来秦营,夏医官一并收治,诊金如旧。”
说完,王贲端起水杯,有模有样地送到嘴边,嘴唇一遍又一遍地抿着。
庞煖沉默着,沉默着……
从王贲话中透露出的消息来看,对方并不是要借救助伤兵之名,行俘虏伤兵之实。
而且,秦军收治的伤兵,多是赵军无法医治的重伤员,即便是不送到秦军医治,最后的结果,也无非是等死。
然则,天上不会掉馅饼。
庞煖的潜意识就觉得,王贲有什么阴谋诡计,主动提出救治赵军的伤兵,绝不是单纯的出于好心。
一时半会,庞煖想不通王贲的用意,问道:“秦军若是有这般手段,为何不用来救治自家伤兵,反而把药和精力浪费在赵军身上,别忘了,秦赵两国,至今尚在交战。”
王贲放下水杯,回头看了眼有些焦急的夏无且,不慌不忙道:“我不得不承认,老将军果然经验丰富,嗅觉敏锐。”
“没错,若是寻常时节,秦军有救治伤兵的良药与良医,定会优先考虑救治秦军。”
“实不相瞒,夏医官年纪虽小,却经验丰富,在秦国北线战场,救治过不少伤兵。他的手里有一款应对伤口化脓效果绝佳的新药,这款药最大的缺点就是,无法长久保存。”
“两军并未大规模交战,准备好的药物,无法完全用尽,为了不浪费,特意与老将军做个交易,秦军收药钱,老将军收军心。”
尽管王贲说的漂亮,药物无非长久保存,想要收回一些本金。
实际上,这些话一句都不值得信任。
庞煖思虑再三,王贲的话十句里面九句假,只要那句治疗伤口化脓效果很好是真的,那么这场交易就是值得的。
他问出最后的疑问:“士兵与将领,诊金不同,是药物效果不同?”
“老将军明鉴,在伤兵身上用药,只为了保住性命,因此会稀释药效,所以诊金便宜。”
“听闻老将军爱兵如子,若是愿意为每名伤兵给付高额诊金,我相信夏医官也会为他们用上最好的药。”
夏无且收到王贲的暗示,接过话茬说道:“只要老将军有需要,我们可以就近采集药材,赶制新药。”
王贲眸光一亮,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看上去老实厚道的夏无且,跟在公子身边一段时间,竟也是个张口就来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