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廷已经做好了被宁姒站在道德制高点强烈谴责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她会说出‘该死’这样的言论。
被他视为神女的姑娘,善良神圣不可亵渎,好像就应该和神一样秉承公正,对双手染满鲜血的他施以痛斥和严惩才对。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来就不曾了解过她。
宁姒自顾自说起自己的故事,从给姐姐报仇手刃林璋,一直说到杀鸡儆猴单挑绝尘并将其身首分离。
再回想起这些往事,宁姒有一种做梦的恍惚感。尤其与宁溪有关的部分,遥远得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你看,其实我俩差不多,都会为了在乎的人做出疯狂的事。可是,谁敢说我们有错,错的难道不是那些意图将咱们踩进泥里的人吗?”
宁姒字字发自肺腑,当然也希望能借此真正走近高廷。
高廷一时失语,就这样愣愣的看着她。
宁姒知道他一直在为高彦等人的死而耿耿于怀,于是继续说道:“我也曾因为夺取了他人的性命而无法释怀,可是如果在性命攸关的时刻还不亮出我的爪牙,那死的那个就会是我。到那时候,他们是否会像我一样因为杀了人而愧疚?”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如果那天死的是高廷,高彦他们只会为铲除了心腹大患而欢欣鼓舞,说不定还会摆上一桌好酒大肆庆祝一番。
高廷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想说他和她不一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今晚月光如此多情,随便聊点什么都比这个沉重的话题要好。
所以他说:“我想真正认识你。”
宁姒先是一怔,继而嫣然一笑:“好啊。其实我真名叫宁姒。”
用手抹平沙地,一笔一划的写下一个大大的‘姒’。
高廷把这两个字印在心上,笑道:“听名字就是个有故事的人。”
“如果你想听,以后有机会我慢慢跟你说。现在嘛,你可不可以再跟我讲讲你的故事?”
高廷嘴角的笑略微一滞,好在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感和抵触:“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我就直说了。我看到你的记忆里,是沙蛟突然出现救了你一命,并且助你扭转乾坤。我很好奇,你是早就有驱使沙蛟的能力吗?又是怎么获得的?”
在高廷的记忆里,那是沙蛟第一次出现。一个不会灵术的人,如何能够驱使沙蛟这样的灵兽?
高廷沉思片刻后说:“如果我说他是魔鬼的信使,你会不会相信?”
“魔鬼的信使?”
……
高廷说:“沙蛟是自己出现的,毫无缘由的与我心意相通。”然后问:“你信不信?”
高廷又说:“我没有动手杀我父亲,但他确实因我而死。我跟他说,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就这么把他气死了。”说完又问:“你信不信?”
高廷最后说:“抵达苍嵇城前夜,沙蛟追你不是想杀你,只是为了逼你展露真实实力。我这个解释,你信不信?”
宁姒已经信了,但又不想信。
“所以那几个狮卫……”其实没有死,只是他在故弄玄虚吗?
“死了。”高廷说:“你看沙蛟那么大个头,像是吃素的吗?”
宁姒心底一阵恶寒:“所以,你在故弄玄虚的同时,也在拿人给沙蛟投食?”
高廷终于把那句话说出来了:“你看,我们是不一样的。见到无关之人惨死,你会不忍,可我不会。这本身就是个人吃人的世界,每天都在死人,只要死的不是我,就统统与我无关。”
这本身就是个人吃人的世界……高廷是第二个对宁姒说这句话的人,第一个是季牧之。
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效果却是天差地别。
季牧之告诉她这是个人吃人的世界,是为了激励她磨利自己的爪牙,努力强大起来,自保并且保护自己爱的人。而高廷所说的这是个人吃人的世界,言语间满含着对生命的蔑视和轻贱,着实让她反感。
宁姒咬牙道:“我们确实不太一样。这样看来,传闻你为了一个戏子诛人满门,连婴儿都不放过,也是真的了?”
高廷坦然承认:“是真的。如果一些人不把别人当人,那就别怪更强大的人不拿他当人对待。人家是戏子,老实在台下欣赏台上风采不就好了,偏要将人家豢养在家里供几个大男人取乐,戏子就不是人了?”
宁姒能猜到,应是那戏子的遭遇让他联想到了惨死的黎轩,可是其他人是无辜的。尤其是那个孩子,他的生命还没有开始,就这么匆匆结束了。
“像你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会挑起两国战乱,我现在一点都不奇怪了。”
宁姒往后挪了些,仿佛离他近一点,都能闻到血腥味。
高廷起身拍掉身上的沙,义正严辞的纠正:“这场战争的意义,是用少数人人的死来换取多数人的活。不然等到水源枯竭,沙海吞尽卫土,你以为燕晋两国会接纳他们吗?”
宁姒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敢说自己是真心想为民解决生存问题?”
“怎么不是?不管昨天和明天的我是不是真心,但起码现在是。”
宁姒察觉到他话里有话:“你什么意思?”
高廷面向沙海深处:“我的意思是,你敢往里去看看吗?趁着晚上不热。”
宁姒把头一昂:“怎么不敢?不过在此之前……”她甩出花藤绑在高廷腰上,“你走前面,别想耍花样。”
二人一前一后的前往沙海深处。
身后不远处悄然拱起一个大包,又无声无息的沉下去。
没人说话的时候,耳边那个声音又开始叫嚣:“你想干什么?你要带她去哪儿?你疯了吗?”
高廷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这就是我不想来沙海的原因。”
在外面只能在梦里出现,一进沙海,‘他’就会活泛起来。
“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你就要背叛你自己的心吗?你别忘了,大祭司的预言只是高昱偏爱你娘想立你为储所耍的把戏,你也从来没打算要当这个皇帝,这一切都和你没关系,轮也轮不到你。”
高廷停下脚步,看着沙丘被月华勾勒出延绵平滑的轮廓,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是,我现在就是卫国的君主,是他们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