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衣人双唇紧闭,一双眼睛模模糊糊地瞪着地面,不说话。
廖鸿先吩咐长安、长宁:“先把他带下去。想让他开口,法子多得是。不过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话音落下,他朝守卫那边望了一眼。
几人会意,各自按照命令去做事。
待到皂衣人被拖下去,不多时,一人被守卫拎了上来,撂在廖鸿先身前的地面上。
从头到尾,她都一动不动,似是晕过去还未清醒。
廖鸿先闲闲地靠坐在椅子上,半眯着眼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瞧得分明,在落地的刹那,那人身子不易察觉地抖了下。再看她如今的表情,眼睛也在微微颤着。
分明是醒了。在装晕。
廖鸿先轻嗤一声,叫了守卫,语气清淡地说道:“泼醒她。”
桃姨娘自作聪明装晕,但是她那点小动作,怎能逃得过在场之人的眼睛?
守卫也发现了这一点,当即躬身应是,退了下去。
不多时,他们提了一大锅水过来,上面生着腾腾的白暖雾气。
“这是什么?”
“回主子。这是刚刚烧开的热水,先前准备煮饭时候用的,刚刚重新热了热,温度正好。现在这个时候,井里的水已经不冰了。泼到身上,仿佛洗了个温水澡。效果不大。”
守卫说着话的功夫,那大锅不小心就稍稍斜了一点。
滚热的水顺着歪斜的锅沿洒了出来,浇到了地面上,发出刺啦一声响动。听在耳中,便可想象得到那水必然是刚刚沸腾的。再想那东西泼到自己身上,必然皮肉破烂,只觉心惊肉跳。
桃姨娘身子明显瑟缩了下。不待守卫抬锅到她跟前,她状似痛苦地呻.吟一声,慢慢舒展了下身子,悠悠转醒。
廖鸿先也不言语拆穿她,只十分不屑地嗤了声,说道:“你倒是醒得及时。”
守卫在旁恭敬道:“虽然人醒了,这东西却别撤下。等下若是不肯招,还能用得上。”
桃姨娘‘刚刚醒转’,不好直言,只道:“什么东西不能撤下?”又作无意间看到那物,惊道:“这是什么?怎地有锅热水在这里?世子爷也太不当心了些,这种东西搁在旁边,若是不小心,可是会要人命的。”
“没错。”刚刚赶回来的长宁笑道:“所以您老人家可要悠着点。别一头栽进去了。”
桃姨娘咬了牙望向那些热水,慢慢挪动了身体,好让自己离那东西远一点。
长宁和长安走到廖鸿先身边,分立两侧。
长宁指了桃姨娘,喝道:“你们做的那些鬼祟事情,尽数招来!”
他话音未落,就看有人大跨着步子朝院内行来。
长宁看一眼廖鸿先,在他的示意下,将话头止住了。
长夜一身劲装,行动如风。不多时到了廖鸿先身边,朝他恭敬行礼。又朝桃姨娘的方向瞥了一眼。
廖鸿先看到他的动作,问道:“那边可是有消息了?”
“是。”长夜应着声,往前行了半步,在廖鸿先耳边快速禀报。
廖鸿先没料到江云昭今日梅府一行竟是如此精彩。
他勾勾唇角,“这倒是有趣了。”又问:“昭儿回去了?”
“是。”
廖鸿先这便放下心来。
长夜需得回去护着江云昭,事情禀完,便赶紧离去。
桃姨娘正满脸算计地盯着那口锅,察觉气氛不对,一抬眼,就廖鸿先轻叩着椅子扶手冷眼看她。
“你想拖延时间,等它凉了就也不怕了?”廖鸿先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打的倒是好算盘。只不过你若在一盏茶内不赶紧招了的话,不管你说不说,我都会把你丢进去。”
桃姨娘心中大骇,面上冷笑,说道:“你就不怕我死了残了,愈发不说出来?”想到刚才那个皂衣人,她撇撇嘴,“那人不过是受雇来救人。哪知道那许多□□?就算把他杀了,你们也问不出什么来。”
“我问不出来,大理寺和刑部总能问出来。还能让他求死不能地说出来。至于你这边……”
廖鸿先神色间一片宁静,“说与不说,倒也问题不是太大了。毕竟如果你死了残了愈发不说出来的话,还有你女儿呢。”
听他提起廖心芬,桃姨娘双眼圆睁,显然是震惊到了极点。
愣了小半会儿,她突然跳了起来,挥着拳头朝廖鸿先奔来,竟是要搏命的模样。
守卫一左一后将她拦住,她还在兀自嘶吼:“她不过个孩子!你竟是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昭儿比她还小。你们不也没放过昭儿?”廖鸿先唇角带着笑,眼神冷冽双拳紧握,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她想方设法将昭儿带去那个诗社,打的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
听他提起诗社,又听他这般说,桃姨娘明白他知晓了其中一些隐秘,动作一下子僵住,那些嘶吼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冒不出来了。
他有多在乎江云昭,满京城的人都知道。
桃姨娘气得脸涨红。
心芬糊涂!
既然知道这个纨绔子的性子,为什么还要作死去把江云昭给搞到那件事情里去。
就算是梅家的人逼她,也不能如此啊!她们娘儿三个虽然需要用银子,可是往后还是得在廖家讨生活!
但要她完全供出那些事情来……
那是万万不能的!
廖鸿先是什么人?随时能翻脸不认人!
凭着她做的那些事情,死上十次八次都足够了。若是真招了,儿女怕是也脱不出去!
桃姨娘心思翻转,在这瞬时功夫内想了许多,最终说道:“我不过是个帮忙传话传东西的,哪会知道那许多隐秘呢?”
……
廖鸿先回到王府的时候,江云昭正歪在榻上看书。
听到脚步声,她视线从书卷上移,朝他看了眼,继而又垂眸盯着书册,“怎么样?救她的人抓到了么?”
“自然捉到了。送去大理寺,让人暗地里磨着去了。”
“桃姨娘呢?”
“颇受了些罪。”
江云昭直起身子来,“那她招了?”
“怎会那么容易就招出来。”廖鸿先挨着她坐在榻上,“她可是怕死得很。那些人为了救她都能雇了杀手。若是与我这么简单就说了,那些人定然饶不过她。”
所以,今日先将她扣着,不提她掩而不说的那些话。往后自然有的是法子让她招出来。
江云昭听了廖鸿先的大致描述,喃喃说道:“她这样做,竟是不顾及儿女了。”
“顾及。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她更加不敢说。”廖鸿先忆及先前桃姨娘暗自算计时候的神色变化,“想必她们做的那些事情,就算是依公处置,也落不得好去。一个也逃不掉。”
这样子,那么她们做下的就是违反了法令之事。而且……还会祸及亲眷。
那可是大案!
江云昭心中有些明白过来,握着书卷的手不自觉慢慢收拢。
廖鸿先凝视着她,将她的手指慢慢松开,叹道:“你就不要操劳这些了。外面这些事情,由我来处置便好。”
“先前你清查的时候,是不是发现梅大学士有问题?”
江云昭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廖鸿先全然没有防备,轻触她的手指就顿在了那里。
江云昭便笑了,“是了。原来如此。我说那些人为何要拖我下水,却原来是想牵制你。”
“不只是这样。”廖鸿先将书卷从她手里抽出,慢慢伸开她的五指,却发现她中指的指甲竟是裂开了一点,显然刚才用力很大。
他甚是心疼,不欲她担忧这些,又不愿她被蒙在鼓里兀自猜测,便道:“她们将你叫去,还一个原因。银子多。”
听他这样说,江云昭反倒有些不信了,“梅大学士家里银子不多?怎地还需要拉上我。”
“她们想将你拉过去,不是与你一同赚银子,而是想赚你的银子。那么你越是阔绰,对她们来说,越有利。”
江云昭并不知那些东西中间的弯弯绕绕,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廖鸿先将她搂在怀里,心里天人交战,到底要不要与她说。
说了,怕吓到她。毕竟这种东西寻常人莫说见了,根本是闻所未闻。不说,怕她蒙在鼓里被人算计,到时候他就是后悔,便也晚了。
暗自衡量过后,终究是担忧她的心情占了上风。
廖鸿先说道:“还记得我与你说过,那种东西能让人上‘瘾’么?”
“自然记得。”江云昭埋在他的怀里,只觉得踏实与温暖。
“他们要做的,就是让人上‘瘾’。一旦人沾了那些,就再也逃不脱。他们就出了高价卖东西。”
寻常人买东西,想买便买,不想买,即刻放弃,没有什么。
可是上了瘾的人,想要摆脱那样东西,却是再也不能。那个‘瘾’埋藏在人的心底深处,仿若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不停地缠着绕着,让人痛不欲生,片刻不得安宁。
若想让自己好过,不被恶魔折磨,只能不停地买,一次次靠着那些东西来减轻痛苦,无法停息永无止境。
但这样循环往复下去,却正是中了恶魔的圈套,真真正正地入了它制成的炼狱之中,再也无法脱身。
江云昭心中发寒,“这东西竟是一辈子也摆不脱了么?”
“或许有人摆脱出来过。但我知道有的人就算心志极其坚定,也是无法成功。这种东西,一旦沾上,此人就不是先前那人了。”
江云昭猛地挣脱他的怀抱,抬眼望着他,“你说得好似见过上了瘾的人一般……你是不是从哪里看到过?”
廖鸿先合上双眼,暗暗叹息着,并不回答。
“夫人,夫人。您在屋里吗,夫人?”
听到蒋绣娘的轻唤,江云昭准备起身开门。
廖鸿先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我去。”
说罢,便起身下榻,去将屋门打开。
因着廖鸿先去了江云昭屋里,丫鬟婆子们就自动退开了立在院子里,未在门口守着。
蒋绣娘不是伺候人的,不知这其中关窍所在。问过丫鬟,知道江云昭如今应该是在屋里,就急忙过来寻她了。
直到看见开门的廖鸿先,蒋绣娘方才明白过来,先前丫鬟给她说了后,欲言又止地叫她是为了说什么。
不由微微脸红,讷讷说道:“真是抱歉。我不知道世子爷也在,着实冒失。”
廖鸿先本是不想江云昭跑一趟开门,这才自己过来。看蒋绣娘羞赧,他也不甚在意,朝她微微颔首,径直出了屋子,去往自己书房。
江云昭看蒋绣娘不自在地立在门口,就道:“无妨,他已经走了,你过来便是。是不是先前让你看的有结论了?”
说到自己的专长,蒋绣娘的面上重新露出笑颜。
“没错。我现在十分确定,这两物就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夫人若是想知道缘由,我可以细细讲与夫人听。”
“知道结论便好了。若是听那些,怕是一两个时辰也讲述不完。”
蒋绣娘细想了下,笑道:“果真如此。”
两人说话的时候,并未关上房门。
不多时,就见红舞在外面探头探脑。
江云昭笑道:“鬼鬼祟祟做什么?若有事,便赶紧进来。若是无事,窥探甚么?”
红舞被江云昭抓了个正着,红着脸挪到屋子里,期期艾艾说道:“奴婢怕世子爷还在里面,需得确认了方才敢进。”
蒋绣娘莞尔,笑道:“刚刚出去了。你许是不在院中没有看见。”
红舞明显松了口气,拿着一样东西捧到了江云昭跟前,“刚刚有人说有人给夫人送来了请柬。奴婢就去院子外头取过来了。”
江云昭觉得这请柬眼熟,打开来看,果然,是诗社的诗会邀请。
而日期,就在第二日。
上面赫然写着,这一次的诗会,只请了有凭证的社员。
……
“这也太过心急了些。”廖鸿先看了眼江云昭拿过来的请柬,丢到一旁,眉目间一片凝肃,“难不成他们缺了很多银子?”
他虽然查到了相关之人身上,却还没有将这些人尽数拔起。所以其中到底牵连多少,他也没有确切的数字。
那请柬撞到了书架子上,又落到了地面。
江云昭将请柬拾起,说道:“当心些。若是弄脏了弄乱了,被她们发现不妥,怕是要疑我了。”
“怎么?你竟然还想过去?”廖鸿先猛地侧头看她,断然说道:“不行!那种地方,随便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过去的!”
“可是不过去,又怎知是怎么回事呢?”江云昭抚着请柬上的字迹,“旁的不说。单就这个诗社到底有多少个社员,我们就不清楚。”
“不行。”廖鸿先拒绝,“我不能让你冒风险。”
“大不了你暗中监看着。而且,有红襄跟着。”江云昭觉得自己若是弃了这个机会,怕是再没下一次,“我只过去看看情形。什么都不沾。”
两个人辩驳了许久,一直到了晚膳后,廖鸿先才稍稍松了口。
“明日你只过去一趟。什么都不要多管,一有不对,就赶紧撤离。实在走不脱,就算被那些人发现不对劲,也要让红襄带了你逃出来。”
两人又商量了许久,从跟着的丫鬟一直到随从的家丁,还有江云昭的行进路线,待到事情从头到尾好似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了,廖鸿先方道:“我去请个人来给你看看,再给你讲讲注意之事。”
江云昭不知他指的是谁,只能耐心等着。
谁知等来的,却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
听到廖鸿先要自己跟江云昭细讲与那东西相关的注意事项,老太医大惊,颌下白须剧烈抖动起来,“尊夫人也染上了?”
廖鸿先没好气道:“您老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晦气?不过是可能遇到了那些人,所以给她些好的方子,让她警醒着点。不至于刚过去就招了毒手。”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老太医给江云昭把着脉,细细念叨:“那东西啊,可是害人不浅。任凭什么人,沾了也就完了。夫人您心地好,想要帮忙揪出那些人来,可是大善。只是需得记住一点,莫要把自己绕进去了……”
听着老太医这番话,江云昭知晓,他应当是与廖鸿先同见过那上了瘾之人的。
只是不知那人是谁。
老太医将方子写了,叮嘱江云昭注意事项。临走要出大门了,老太医忽地想到了什么,又折转了回来。
“夫人切记。不光是不要吃东西、喝东西。最好也不要闻。比如熏香之类,亦要提防着点。”
江云昭暗暗记在心里,恳切谢过了老太医。
老人家这才放下心离去了。
第二日去到梅府之中,大家竟是都到了那个社员聚集的厅外集合。就算那厅门合着,还未打开,诸位夫人竟是也不在意,只在外面聚在一起笑着说话。
江云昭一过去,大家就都闭了口。神色警惕地看着她。
有位夫人直接问道:“她怎么来了?今儿不是社员聚会?怎地还让一个陌生人过来。”
不待旁人答她,有一人边说着边朝这边行来,“梁夫人昨日未来,自然不知道。如今我与世子妃也都是社员了。”
梁夫人上下打量着走过来的满脸自信的崔夫人,哼道:“现在也真是奇了。明明是雅人的聚会,只准身家够格的人入内。如今一看,却是什么东西都能混了进来。”
崔夫人听了这挑衅的话,气极,正要尖着嗓子驳斥,梅夫人款款行来,淡然说道:“崔大人才高八斗,如今是那边诗社的一员,由我家老爷亲自选中的。昨日两位新社员的诗我已交由老爷过目,已经是准了。”
听闻梅大学士觉得可以,梁夫人的气焰这才压低了些。冷冷一哼,别过脸去不看崔夫人。
梅夫人笑着扫视了周围,说道:“大家虽然还未来齐,但是进屋仪式可以先开始了。待到她们来了,再自行去做便是。”
“还有仪式?”崔夫人欲欲跃试,“梅家诗社果然不同凡响,一举一动都与寻常人不同。”
“那是自然。”梁夫人用眼角余光斜睨着她,“进屋之前需得在门口拜过创办诗社的先人,以示尊重。”
江云昭听了这一出,蹙眉说道:“那可怎么办?我昨夜发了喘症,闻不得香火气。”
“喘症?”梅夫人讶然道:“昨儿不是还好好的?”
“是。”江云昭无奈叹道:“本是回去的路上贪恋景色,撩开车帘看。谁知竟是有些受寒,也不知怎地了,晚上睡不安稳,喘得厉害。这就请了太医来看。”
昨晚永乐王府请了太医过去,这倒是真的。只是那位太医是皇帝陛下的亲信,想撬开他的嘴,难。
江云昭叹息道:“既然入不了门,那我就先告辞了。待到下一次再说吧。”
梅夫人拦住她,想了想,说道:“无妨。等下仪式的时候,你在旁边远远看着,下一次你再补上入门仪式便好。”
梁夫人急道:“梅夫人,这话可就不妥了。若是先人恼了,不庇佑我们,那不就……”
“先人自然会庇佑心诚之人。心不诚,得的庇佑也少。”梁夫人身边一位脸色蜡黄的夫人轻声说道。
梁夫人松了口气,微微笑了。
江云昭本想着崔夫人如今还未上瘾,要不要喊了她一同避一避。
谁料她还没开口,崔夫人已经在旁边聒噪不停,“我说世子妃,你也太不当心了些。须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随意轻贱?你在车子里不掩好帘子,让肌肤受了寒从而惹了喘症,这倒是你的不是了。且,世家媳坐车竟然不合好车帘……说出去,倒是要叫人笑话了。”
她甩着帕子掩住口,警惕地看着江云昭,“既然你生了病,就不要叫旁人过去了。没的本来康健着,却被你传染上了疾症。”
语毕,她朝着梅夫人那边行去,还用帕子往后头的江云昭这边甩了甩,嫌恶地说道:“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