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昭看着她趾高气昂的模样,淡淡一笑,轻声道:“自以为是,锋芒太过。”
“你说什么!”崔夫人猛地回转身来望向江云昭,一双吊梢眼上下动个不停,审视地看着她,“你刚刚偷偷摸摸说什么!”
江云昭刚刚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她只隐约听到有声音,却很不清晰。
“我是说……但愿你能得偿所愿。”江云昭十分平静地朝她微微颔首后,再不搭理她。看清举办进屋仪式的香案所在,缓步行至一旁,远离那处。
崔夫人深觉江云昭是在刻意忽视她,恨恨地看着江云昭的侧影,心思乱转想个不停。
旁边一位脸色蜡黄的夫人拉了她一把,“她身份摆在那儿,随便一根头发丝儿都矜贵得不行。你惹她做什么?”
“矜贵?不过是担了个虚名罢了。能矜贵到哪儿去?”崔夫人心里头气不顺,“做什么你!动手动脚的,别把我衣裳扯坏了。”
“好心没好报。这种人啊,莫要搭理了。”一旁梁夫人正好经过,顺势扭过头对着那位夫人说道:“须知有些人就是不识好歹。要么就赶在好时辰前硬生生把自己给弄病了错失良机,要么就看着谁都是恶人单单自己一个好的。真怕往后诗社的名声就栽在这种人手里。”
脸色蜡黄的徐夫人摇了摇头,便朝一旁行去。
“甚么‘好心没好报’?我怕那个小姑娘作甚?”崔夫人拽过徐夫人,口中对她说着,眼睛却是望向梁夫人,“我夫君虽是从五品,她夫君也不过是五品罢了。往后谁贵谁贱还不一定!”
梁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拿出帕子掩口笑了,“竟是个愚钝的!”说罢,连讥讽都懒得讥讽,兀自笑着往一旁去了。
徐夫人身子单薄孱弱,用了用力想要摆脱她,未能成事,叹气道:“怪我多事,不该多嘴说了那么几句。最后再提点你一番,你能听得,便听着。听不得,我也是最后一次说了。”
她朝在一旁闲看落英的江云昭指了指,“你可知为何大家都唤她‘世子妃’,而不唤她‘廖夫人’?官职再大,能有王府矜贵?!”
“不过是投了个好胎罢了。如今她们夫妻与王爷王妃不睦,最后还不知会是怎个模样。”
看着崔夫人不以为然的模样,徐夫人气得脸上都泛起了红润,竟是比先前好看了些。
她死命将崔夫人的手指从自己手臂上掰了下来,“论官职,她家世子爷如今兼任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无论是品阶还是实权,都比你家的大人高上不少。论财力,她的明粹坊能买下好些个崔家。也不知你哪儿来的底气在她面前张狂至此。”
崔夫人家中富足乃是地方一霸,她自小被捧在手心长大,婚后又得夫君呵护。先前混迹在低品阶的官夫人圈中,众人捧着她奉迎她,她便愈发自得起来。
因着出手阔绰,某次意外相遇让她和两位地位较高的夫人熟悉起来,这才渐渐地位有所上升,得以进入现今这个圈子。只是那两位夫人和永乐王妃董氏交好,在崔夫人的面前,又怎会说江云昭半个好字?
虽然徐夫人推心置腹这般说了,崔夫人却依然不当回事。看着大家都朝香案行去,就也跟了过去。
徐夫人不过是本着‘社员亲如家人’的理念想要提点她。见她如此,自是懒得再劝。
看清了崔夫人的行进路线,徐夫人走到院子另一侧,宁愿绕远路,也不肯再和崔夫人挨近。
进屋仪式开始之后,先前还在低声言谈的各位社员便齐齐闭了口,神色恭敬地接过梅夫人递给她们的香,尽数点燃,依次插入巨大的香炉之中。
江云昭远远看着,暗暗记住社员们的身份。
听了廖鸿先的话,如今再看这些持有凭证之人,当真各个家中富足。
因着诗社有规定,不按品阶和身份论,只依着入社的先后论资排辈,故而先行上香的,便是入社最久的。而最后敬香的,则是资历最浅的崔夫人。
这样依次看下来,明显入社时日越久,神色越是颓败。但凡面色红润些好看点的,基本上都是入社没多久的。
待到大家都经过了仪式,江云昭恍然发现,廖心芬和滕远伯夫人还未到。
“我们先进去吧。”梅夫人看看四周,“今日有新社员,我需得告诉大家几点注意事项。”
她的视线落在了崔夫人和江云昭身上,不时来回移动,“首先,进去之后,大家会评诗论诗,分享写诗的感受。除此之外,不许随意交谈。再者,诗之一道博大精深,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品评之时需得客观,切勿以自己的喜好来定论。还有——”
她顿了顿,看到崔夫人和江云昭也在看她,显然是在听了,这便笑道:“我们会给大家准备各色点心吃食与放松之物。第一次来时,无轮何物,都是免费的,这是对新人的照顾。但是从第二次开始,若想享用社内之物,就得付银子了。”
“那是自然。”崔夫人十分赞同地颔首说道:“诗社是大家谈论诗词的地方,梅夫人给大家这个机会,我们十分感谢,哪还能天天吃用贵府的东西?那些俗物不过是陪衬。想要的就买,不想要的单纯谈诗便可。”
“多谢新社员理解。”梅夫人十分欣慰地道:“我们这便进去罢。”
崔夫人得了赞赏,很是自得。对于自己排在最后一位,便也没那么在意了。
江云昭等到众人都进了屋后,方才入到室内。
迈步过门的刹那,她忍不住停了一瞬,方才继续前行。
她没想到,管得这样严格的一间屋子,里面会是这般地简单朴素。
——两侧各有七八个桌案,案前放置着长凳。
桌凳的尽头,有一扇一人高大屏风,挡住了全部视线,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梅夫人特意留在门侧,待到社员们进去大半了,笑着与走在最后的崔夫人与江云昭说道:“外面是谈论之所,里面是休憩之地。待到大家论诗乏了,就进去歇息片刻。”
崔夫人显然觉得谈诗是高雅之事,对里面的场所十分看不上,闻言朝那屏风看了眼,撇撇嘴,虽不说,但不屑之意显而易见。
江云昭善解人意地道:“夫人为大家想得如此周到,实在是费心了。只是不知多久后大家可以进到里面?”
“还没开始就想着休息了。当真是污了这个地方。”崔夫人嗤道。
梅夫人笑道:“世子妃身子不适,想要问清休息之所,也是情理之中。”又关切地对江云昭道:“若是乏了,现在过去也是使得的。”
江云昭连忙推辞:“社内规矩岂可随意违背?我初初入社,更是需得遵守。”
梅夫人欣慰地颔首道:“那你等下留意着自己身子。若是不适,尽快与我说。”
崔夫人见先前一直看重自己的梅夫人转而护着江云昭,心中气愤,看向江云昭的眼神愈发不善。
大家落座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提前写好的新诗拿出来给大家品评。
带来新诗的要求,是前一日写在请柬上的。当时邀请内容的旁边,附了新诗的要求,又让大家来的时候将诗带来。
昨日江云昭和廖鸿先争论了许久,晚膳后,又有太医来府。一来二去的,竟是将新诗一事给忘了。
还是今早起身后,廖鸿先随意问了她一句,她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件事。
江云昭本打算起来赶紧将诗写了,免得到了梅家后独她一人拿不出,显得不在意诗社之事,被梅夫人瞧出破绽。
廖鸿先却是将她按了回去。
“多睡会儿吧。不就是首诗么?多大点儿事。你又不指着这首诗拔头筹,我给你随便写两句就也罢了。”
江云昭听闻,放下心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起身的时候,诗早已完成。她大致翻看了下,见廖鸿先是仿着她的用词和笔迹写的,临行前便随手带上了。
众人在长凳上做好,依次将自己的诗拿出来念给大家听。
江云昭的诗出来,梅夫人倒是真的惊了下,赞道:“夫人看起来柔弱,却心中有丘壑。甚好。”
众人纷纷附和。
虽说东西不是自己写的,转念想想大家赞的也不是旁人,而是自家夫君,江云昭尴尬了下,也就干笑着受了。
品评过后,便到了休息的时间。
看着众人一个个从屏风旁转入内室,江云昭这才开始紧张起来。
她明白,里面定然另有乾坤。而那处地方,便是她想要一探究竟之处。
按捺住好奇,她跟着众人进到里面。
内室十分宽敞。除了进入的这一侧外,另三面都是供人休息的——左右两边一个挨着一个各有十二张榻,对面横着十张。
“居然可以躺着?我还以为坐一坐休息下就好了。”崔夫人好奇地环顾四周。
“梅夫人怕我们劳累,特意准备的。”一位在她旁边的夫人轻声说道。
崔夫人叹道:“梅夫人心地好。”
众人往里行着,各自寻了先前用惯的地方躺下。
有性子急的夫人,一躺下就迫不及待地掀开了榻上枕下的暗格,从中取出一个长约一尺半的木匣子,搁到榻上,打了开来。
崔夫人和江云昭走到两个无人的榻边,有夫人好生提点道:“这两个是滕远伯夫人和廖姑娘的地方。”
崔夫人没有起身,“那又怎样?这地方又没有写名字。她们还没来。等她们来了后,再自己找位置就是。”
说着,已经依了旁人的做法将东西取出来。
江云昭则是换了个地方取物。打开后,里面赫然是一只烟杆。
这时,刚刚出了屋子的梅夫人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大袋子。
那些夫人看到这袋子,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不住嚷嚷。
“给我!我要一袋!”
“先给我!先给我!”
“我要两袋!”
大家边说着,边往外掏银子。
崔夫人看到她们竟是拿银锭去换一袋袋‘烟叶’,顿时瞪大了眼,惊道:“这烟叶子那么贵?”
有夫人扭头对她说道:“你吃吃就知道了。梅夫人的烟叶,是最顶级的。旁的地方买不到。”
梅夫人含笑说道:“今日崔夫人是新来,可免费,用多少都可。从下一次才开始收费。若是不喜欢,往后只管在屋里躺躺休息就好,不要它便是。”
崔夫人跃跃欲试,接过一袋,看看周围人急切的模样,又问梅夫人要了一袋,“那我就不客气了。今日先用个够本再说。”
梅夫人笑道:“想要多少,尽管说。”
她绕了一圈,行到江云昭跟前的时候,江云昭却拒绝了。
“下次再用这个。今日有些气喘,若是吸了烟气,怕是难愈。”见梅夫人笑眯眯地要开口劝她,江云昭忙道:“被鸿先知道,肯定又要恼了。”
这话是廖鸿先跟她说过的。如果有人不肯听她那些说辞,尽管将他搬出来。他就不信旁人听了他的名字,还敢逼迫她。
果然,听她这样说,梅夫人就也没坚持。
毕竟那位不是好惹的主儿。真把他气到了,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我去外间站站。”江云昭道:“屋里有烟气,我少不得要喘起来。莫要扰了大家的兴致。”
梅夫人没有拦她,只说道:“大家都喜爱这烟。夫人若是瞧着羡慕,下一次来时定然要夫人用到。”
江云昭谢过了她,便去外间窗户边坐下了。
梅夫人就将屏风稍稍推了下,好让江云昭坐着的时候,也能看到众人吸食烟叶时的陶醉表情。
做完这一切,她自己也拿了一袋烟叶,忙不迭地去到一张榻上,拿出烟杆,准备抽烟。
看到里面众人开始点燃烟叶了,江云昭忙站起身来,站在窗口通风处,将口鼻对着窗外吹进的清风。
屋内不时传来舒服的哼哼声。有些听起来,甚至像交.欢时候的呻吟声。
平日里端庄典雅的夫人们,此刻却都变了模样。一个个神色陶醉地躺在榻上,眼神迷离。
江云昭因着先前听廖鸿先说了,自然知道她们这是怎么回事。心下惊讶,忙往窗边靠了靠,生怕有一丁半点儿的烟味进入口鼻。
崔夫人看不得江云昭那个娇气劲儿。待到江云昭捂住口鼻扭头不看内室时,她悄悄走到她身后,深深抽了口烟,也不咽下,只含在嘴里。待到江云昭不注意稍稍松开了手,猛地朝她口鼻处喷了过去。
江云昭没防备,被她这一喷才发觉,赶紧闭住呼吸急急后退。谁知用力太猛,跌倒在了旁边的凳子上。又闭气太急,一口气缓不过来,重重地咳了起来。
崔夫人刚吸了没几口,想要气江云昭一番,故而有此举动。如今看她咳了,才想起来她先前说的得了喘症,生怕被传染,忙避到一旁。
这样一来,江云昭眼前的烟雾少了许多。赶紧掩住口鼻疾奔到门边打开门,想要跑出去。谁知门落了锁,根本打不开。
她心急之下又踢又踹,响动惊到了梅夫人。神色恍惚地看了眼江云昭,发觉她气氛又心急,脑中还未细想,潜意识里不能得罪江云昭的心思占了上风。一转眼的功夫,已经给她将门打开。
江云昭急忙跑了出来。却见门口有两人,正是廖心芬和滕远伯夫人。
二人不知在低语何事,廖心芬将一个东西给了滕远伯夫人。两人听到声响,齐齐看过来,见是江云昭,二人都将怀里的东西赶紧收好。见房门被打开,两人吓了一跳,顾不得江云昭,赶紧过去把门合上了。
江云昭回头看了一眼,便急急地出了府,上了马车,让人赶紧回去。
廖鸿先听说了此事,忙从户部赶回家中。又叫了先前那位老太医给江云昭把脉。对外宣传,怕夫人的喘病犯了,请人再来诊治。
好在虚惊一场。
江云昭防范得好,而那崔夫人也是还没吸惯此物。方才的一喷,并未进入江云昭肺腑之中。
可廖鸿先还是有些后怕。
“那种地方,切莫再去了!”他将江云昭紧紧搂在怀里,“若是真出了事儿,我该怎么办?”
江云昭也是有些后怕。但她觉得今日去了一趟,也是有所收获。定了定神后,将今日遇到之事全部告诉了廖鸿先。
“先前桃姨娘说帮忙传东西递东西。她可有说具体什么了吗?”
廖鸿先抚着她头顶的发,说道:“没有。她说自己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
“如今她可是无法抵赖了。”江云昭依偎在廖鸿先怀里,“当时我看得分明。滕远伯夫人是确认了东西之后,方才从二姑娘的手里接过去的。只是不知道东西为什么是经了二姑娘的手传过去的。”
廖鸿先沉默片刻,忽地说道:“这件事你先别想了。也先别管。她们若是问起来,你只说身子不适,不再参加。旁的一概不管。”
江云昭有些反应过来,缓缓说道:“那如果二姑娘问起来,我只说当时难受得紧,没有留意到?”
“嗯。”
“我明白了。”江云昭闷闷说道:“你想抓全的。你想将这些人全部抓住。”
“没错。”廖鸿先低低说道:“抓住供货之人,最是要紧。这种东西,只在两广那边能够种植。我需得部署好,将这些人短时间内一网打尽才可。如今提前在京中抓人,怕是要打草惊蛇。”
“两广?”江云昭心中一动,喃喃说道:“廖心慧的未婚夫,不就是两广总督之子么?”
“你也觉得有关系?”廖鸿先淡淡地笑了,“我这两天就在想,梅夫人把王妃请到家中,到底是何意。毕竟以前梅夫人是极其看不上我这位婶婶的。”
江云昭看出他的想法,说道:“有没有可能东西是两广那边交给了王妃,然后经了王妃之手……不对。如果那样的话,以前梅夫人应当就与王妃交好才是。”
“你莫操心这些了。到底怎样,查一查不就知道了?只是两广离这里颇远,若是大动干戈,定然会惊动那些人。少不得要好好安排,把这源头给揪出来,将人尽数擒住。”
江云昭从他怀里挣脱,揉着眼睛往床上挪,“你慢慢想吧。我可不奉陪了。”
廖鸿先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待到她被他瞧得受不住了拉过被子蒙上脸,他才哈哈大笑。
将衣衫下摆好生理了理,他轻笑道:“发现了变化了是么?放心。我等下还得回户部,做不了什么。”
走到床边,在她眉间落下轻轻一吻,他在她耳边低喃道:“等到晚上,你想躲,也躲不过去。”
……
这天下午,崔夫人心满意足地坐了马车回家。路上经过一条小道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两个蒙面的持刀黑衣人。
这两人凶神恶煞,拿着大刀刷刷刷几下,马儿拉车的绳索全部被砍断。一匹马被伤,其他马全被吓得逃了。车夫和丫鬟仆从吓得屁滚尿流,等到回了神,慌不择路地跑了。
不过瞬息之间,只留下了被黑衣人持刀抵住脖颈的崔夫人一人。
她尖叫着想要逃走,那刀往前伸了伸,她忙闭了嘴,也不敢再乱动弹。无声地被黑衣人押着丢到马背上,带出了郊外,丢到了一处无人之地。
荒郊野外的,半个人影都没,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极度的恐惧之下,崔夫人尖着嗓子叫了一晚上。等到第二天早晨被崔家人寻到时,喉咙已经喊破,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