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路上的行人却依旧很少。一匹灰玉骅踏着碎步,小心翼翼地在白皑皑的街市中走过。马蹄之下,没过脚背的积雪也随即化作了一串黄褐色的泥坑。
马上那人身着缀着舟师海鹘纹样的玄色铁甲,背上背着一柄宽背马刀。一人一马于靖海侯府僻静的后门外停了下来,却是早已有府中管家在此等候。
“平海将军您来得真准时。一路上可还好走?”
管家一脸谄媚地接过了对方递来的缰绳。他明白面前这位面相凶煞的年轻人同宅内那位矮胖王爷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虽然并不清楚个中详细,但头脑精明的他,似乎已经开始为自己日后的前途做起了打算。
“还算顺利吧。冯管家,督军大人他莫非还不方便见我?”
青面牛眼的年轻人似乎也明白面前管家的心思,但是出于对靖海侯的忌惮,他的嘴角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是忍住并没有笑出来。
管家依然陪着笑脸,伸出右手指了指院内东侧的一座二层小楼:“侯爷他已经在暖阁里等着了,将军只管过去便是。”
郁礼连忙抱拳行礼,沿着侯府院内的曲折小径一路小跑了过去。他在暖阁前停下,稍事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甲,这才弯着双指叩响了面前那扇做工精美的雕花木门:
“末将郁礼,参见督军大人。”
“自行进来便是,此间没有外人。”
靖海侯的声音从门后响起,竟是让郁礼直接入内。年轻的将军意识到对方早已将身边的随从全都打发了出去,当即伸手推开了暖阁的大门。
眼下矮胖的亲王正立身于一张硕大的大昇堪舆图前,背对着大门。听见响起的脚步声,方才回转过身来,眯着眼睛招呼道: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来,来,来,到本王身边来!”
郁礼不知为何今日对方心情如此之好,又拱手作了一揖。待靠至近前,他才见靖海侯手上捧着的那张深褐色的羊皮。其上尽是些古怪的文字与符号,正是三年前从将炎的那柄百辟中取出的古旧地图。
先前年轻的将军也只是偶尔听对方说起过这张地图的存在,却从未见过其真容,此刻瞥见图上画着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标记,目光登时便被吸引了过去。
片刻后青面少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欠妥,悄悄抬眼去看身旁的祁守愚,却见对方正眯着一双眼睛,颇有深意地看着自己:
“你看得这么入神,莫非瞧出些什么名堂了么?”
靖海侯脸上那难辨喜怒的表情,令郁礼的后脊上忽然涌起一股凉意。虽然暖阁中燃着数只火盆,比外面暖和不少,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立刻低下头去:
“督军大人恕罪!”
“你何罪之有啊?让你到本王身边,本就是一起来看这张图的。莫非——是本王平日里对你太过严苛了?”
见对方言语一改往日的犀利,举手投足俨然是位关爱自己孩子的慈父,郁礼突然觉得自己多年来的辛苦努力终于有了些回报,道了声谢后将头重新抬了起来,却已是明显放松了许多。
“你率队出城的这段日子,我反反复复将此图上所绘海岸线同大昇疆域做了比较。据本王推测,我们要寻的那座神之城的遗迹,或许就在冥极的冰原深处。”
“那末将回去便命人准备御寒的衣物。只要督军下令,随时都可率舰北上,一探究竟。”
郁礼终于明白了对方心情大好的缘故,立刻行了个端正的军礼,一副临危受命的模样,却惹得靖海侯笑了起来:
“此事倒是不急。冥极凶险异常,不知比宛州的冬天要冷上多少倍,又岂是几件冬衣便能抵挡的?况且,寻常船行至鬼州西侧的浮冰海便已是极限,即便要去,也须得从长计议。”
祁守愚轻轻摆了摆肥厚的手掌,却是岔开了话题,“话说回来,此次你南下所抓的那些丁奴,是否全都送抵镇岚要塞了?”
听对方终于问起了自己此次出海的事,郁礼立刻打起了精神:“人已经全部送上岛去了。预期明年入春之前要塞便可竣工,届时甲兵与火器督造之事,也可依计划全速展开了。”
听着年轻将军的回报,靖海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之色:
“好,好!待镇岚要塞竣工之后,我们便能着手寻找驾船破冰,继续北上的方法了。人如能一直待在船舱内取暖,或许便不至于被那片冰天雪地伤了性命!”
“破冰北上的方法?督军大人莫非是想用那些火器——”郁礼似恍然大悟。
祁守愚点了点头:“没错。先前授我火器铸法的那位高人虽未明说,但本王隐约觉得,若是将火器中所用的那些黑焰药重新调制配比,或许便能制出威力更大,足以破开冥极万年玄冰的利器!”
“如此机要之事,督军本无需说与末将听……”
郁礼心下狐疑,不知对方今日对自己态度大变,究竟有何深意。
“告诉你知晓,自然是想同你商量一番对策。你虽为私生子,平日里本王的管教也颇为严苛,但毕竟血浓于水。欲成此大事,还须你我父子齐心,破除万难!本王苦心经营镇岚要塞数十年,方才有了今日的规模。如今既是打算将其交到你的手中,还望莫要辜负了我的信任。”
在郁礼的印象中,对面这个矮胖的男人似乎还是头一回对自己如此地坦诚,忽然膝头一软,扑通一声便跪拜在了地上:“末将定不辱使命!”
“只消能北上冥极,先民留下的神力便是我的囊中之物了!到那时,无论卫梁的关宁武卒还是成国的青鹞铁骑,即便是天子同其余十个侯国全部联手,也未必是我祁守愚的对手!”
靖海侯说到这里,不禁大笑起来。他笑得是那样邪佞与放肆,甚至令站在一旁的郁礼都感到有些畏惧。然而矮胖的王爷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年轻人表情上的细微变化,笑了一阵之后又继续问道:
“世子那边近来有什么消息么?”
“祁子修似乎变得比先前更加不安了。据说其在汐隐城内终日不理政务,反倒花费大量精力依照您让末将送去的手抄修炼秘术。督军大人的目的,应该算是达成了。”
“只能说暂时达成了一半。不过祁子修这个饭桶,生性倒是同我那王兄一般,又顽固又执拗,一旦将怀疑的种子种入他心里,便没那么容易再取得出来了。必要时,他将会是我们用来牵制向百里的坚定盟友。”
“末将倒是觉得,督军大人完全不必担心那个喜好侍弄花草的懒散将军。他麾下虽率城中五万御翎军,可倘若没有了手中的那枚禁军兵符,便是一头没有牙齿的老虎,不足为惧。”
“与其说担心向百里,倒不如说本王是担心他默默支持着的那个学生祁子隐。我那侄儿虽然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却是本王计划之中最大的变数。毕竟王兄一直以来都对这位少主宠爱有加,更何况,他还生着那样一双琥珀色的瞳仁!”
说到这里,靖海侯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就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令人憎恶之物。
而他一提起祁子隐,郁礼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终日同其混在一起的那个黑瞳少年,也是恨得牙根发痒,眼中更流露出一丝凛然的杀意:
“督军大人,既然如此,为何不找机会将其连同将炎那小子,与那红发小妖女一并除了?他们三人终日混迹于闹市街巷,难免不会遇上什么意外。”
“不行。眼下只要留这三个孩子活着,便不会轻易引起大殿之上那个人的怀疑。尤其是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她的来历始终难以查得清楚。但本王有预感,此女绝不似看上去那样简单,今后或许还能派上些用场。”
“一个小妮子,能派上什么用场?我们已经几次三番吃了他们几人的亏,此前洛渐离那件事非但没能扳倒向百里,反倒令将炎升任了墨翎卫中的一名左校尉。这口气督军大人难道能忍?”
郁礼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质疑,登时令面前的靖海侯板起了脸来,一改之前的和颜悦色,高声训斥道:
“不行便是不行!莫非你忘了我教过你,丈夫立世,首先要学会的便是隐忍么?你有没有想过,向百里如今在那三个孩子身上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其又深受国主信赖。若是他们几个出了什么事,定会举全城之力一查到底!”
“是末将……欠考虑了……”
“这根本就不是欠考虑,而是因为你同你愚蠢的母亲一样冲动,一样的不计后果!枉我这么多年对你悉心栽培,你却根本没什么长进!”
“末将知错!末将愿受督军责罚,但求大人不要将我赶出营去。如今这世间,除了督军大人之外,我已经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了!”
郁礼清楚自己方才无意间冒犯到了对方,诚惶诚恐地哀求起来。靖海侯发了一通火,心中的怒气也渐渐消散,见拜伏于脚下年轻人那心神不宁的模样,他终还是叹了口气,伸手将其搀了起来,面上的表情却仍带着几分令人无法抵挡的压迫感:
“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好好琢磨一下这句话的意思,今后莫要再犯浑便是。言归正传,三个孩子那边,派去盯梢的探子可曾有过回报?”
“嗯。据探子一早传来的口信,将炎今日背着那红发妖女,独自一人去了梓潼街上。”
“哦?这倒是奇怪了。那三个孩子向来不都是一齐行动的吗?派人跟过去盯紧了,有任何异常立刻回报给我知晓!”
祁守愚听闻此言,当即嗅到了其中的一丝不同寻常,脸上浮现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