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虽已远去,可立于江边仍能听见远处隆隆的轰鸣。大潮将一直溯江而上,直至数十里外的汐隐城才肯回头。有特意从别地赶来的旅者为了赏回头潮,还雇了马车追赶着潮头一路东行。而他们坐车的地方,便在江边一座名为“瞰江”的高阁之下。
此时,道上涌动着的车水马龙早已离去,连阁上最后几个观潮者也做鸟兽散了。但仍有两个身影似意犹未尽,又似早有默契,分别自瞰江阁最高层东西两端的屋檐下迎面走了出来。
“你来了。等了很久么?”
风卷起说话男子的衣角,猎猎作响。他的唇边留着短髯,身着一袭青衣青袍,腰间挂一赤一玄两柄长刀,正是殿前军马大都护向百里。
“没多久,我是待店中所有客人走了之后才出来的。”
另一人应道,头上身上戴着的银饰叮当作响,是迦芸斋的女主人冷迦芸。
“衍江大潮,依旧如此壮观呐。你可还记得我们初入暮庐那年,在此登楼赏潮,被其深深震撼时的模样吗?多年不曾来到江口,我本以为现在的自己,已经能够做到波澜不惊,没想到面对同样的景致,心中却仍不能平静。”青衣将军叹道。
“可总归——还是有些不同了吧。毕竟二十三年过去了,你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了。”冷迦芸摇着头。
“然而大哥留下的遗志,至今依旧未能完成啊。这些日子我总忍不住想,是否已经辜负了他……”
“怎么会呢?当年若非你临危受命,恐怕大哥他早已成了合寨山下枯草间的一座荒冢。而今日涠洲岛上的青湾中,更不可能会剩一个活人。”
紫衣女子立身于向百里身侧,并没有去看对方,只是将手中的食盒提得高了些,“所以还是别想那么多了,世事无常,不可强求。你还没吃饭吧?来,这是小月那丫头亲手包的饺子,要趁热吃才鲜。”
青衣男子转过头来盯着女人的脸,过了许久才伸手自食盒中捻出一只饺子朝嘴里丢去,细细咀嚼品尝着:“小迦,那丫头的手艺,已经快要赶上你了啊。”
冷迦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少说恭维的话了,你今日主动约我出来,还特意选了这样一个人群密集,不易被跟踪的地方,想必是有什么要紧话说吧?”
“都瞒不过你。此次找你出来,正是为了甯月那丫头的事。”
“哎呀,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嘛,那姑娘的身世凭我的能力是没办法弄清楚了。况且,自三年前将军祠一案后,那个指使洛渐离的神秘人便再没有于城内现身过。如今你对小月的事,还需如此在意么?”女人似乎不愿就此事多作讨论,微微蹙起了眉头。
对面的向百里见状又道:“并非我偏要这般多虑,只是因为此次莳华馆中一闹,让祁守愚有了口实,竟于今日早朝时当着国主与诸位大臣的面质问于我。若再继续不清不楚地拖下去,可能会给我们的计划带来大麻烦的!”
“但百里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小月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那股力量究竟是什么?”
青衣将军坚定地摇起了头:“绝无这种可能——其实小伽你心中应当明白,那个丫头的身世,并不似她口中所说那样简单。”
这番话,令冷迦芸不禁提高了声调:“百里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在指责我刻意向你隐瞒了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对那个丫头,是不是有些过分爱护了?”男人说着,如炬的目光却始终没有从对方的脸上挪开,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眨过一下。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此生从未对你说过半句谎话,天地可鉴!”东黎女子似有些愠恼了,却仍尽力让语气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温柔,“若是说过分爱护,你对那两个男孩子又何尝不是?每日都花费足足两三个时辰耐心教导他们,就像当年大哥教你一样,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命运与前途!”
向百里忽然被对方说得愣住了,过了许久才苦笑着长叹了一口气,将目光重新投向远处江堤边空地三个孩子的身影上:
“是啊,有些事情的确是变了,只不过我自己还没有察觉到。或许我早已明白这整件事,是终究不可能凭你我二人之力扛得起来的。”
“别说这样的话,我们不是已经一路走到了今天吗?”
“但那都是从前了。你可知道,火栓铳的制法或许早已经泄露。其实三年前玉骨湖行营遇袭时,我便曾有过怀疑。然而当时所有尸骨都已化作了一堆焦炭,根本没有任何证据相佐,我便也未作深究。如今想来,却是留下了大患。”
听对方如是说,紫衣女子也不禁失色:
“这怎么可能?火栓铳可是只有青湾的工匠才会制造的武器,当年大哥临终前,特意下令将残留世间的火器尽数沉入海底,更交代你我绝不能让此物落入任何一个侯国手中——”
“但事实确是如此。如今,恐怕火栓铳对世间的某些人而言,早已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你这么说究竟有何根据?”
“据青湾传来的消息,就在月前,虞国海边的一座渔村遭遇了神秘黑舰的袭击。村中老幼病弱尽数被杀,而精壮男子则全被掳走,下落不明。所有尸体身上,皆留有多处奇怪的贯穿伤,伤口中还残留着碎裂变形的铅块。”
一番解释过后,女人也陷入了沉默。有风自江面上吹起,令她觉得有些冷,不由得将双臂环抱在了胸前。一旁的向百里连忙伸手将自己身上的裘皮大氅解了下来,披在对方的肩上。冷迦芸点头致谢,方才再次开口,打破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冰冷:
“百里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火栓铳流入各国诸侯手中,世间将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无论是谁掌握了此等利器,都将对各方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即便余下诸侯联合起来一致御敌,或许也难逃灭国的危机。”
紫衣女子摇了摇头:“我想问的是,对你我而言呢?”
“若是二十年前你这样问我,我定会说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可如今,我却愈发觉得若那一刻真的到来,对你我而言,对青湾而言,或许都意味着临近终局了吧。命运,总是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而寻常人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尽自己所能去避开那些不好的结果罢了。然而很多时候,一切的挣扎皆有可能只是徒劳……”
向百里的回答似乎并不能让女人满意。她转过身来,用手轻抚着男子写满忧愁的脸:
“二十年前你为了救大哥,奋而杀掉了煜京派来东黎平叛的参将,之后又借着对方的身份投奔晔国,暗中光复了青湾。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亲手打破命运所创造出的崭新未来,如何能说是什么终局,又怎会皆是徒劳?我心中始终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二人将会一起远离世间的纷扰,去过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我根本就不敢对此有任何的奢望啊。”向百里口中虽然这样说,眼神中却流露出了对未来无比的向往。
“可是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呢,你会陪我离开这里吗?我想——我想去九杉。”冷迦芸犹豫了一下,仍将心中的秘密说了出来。
“九杉?你不想回叶离了么?”青衣将军诧异道。
“嗯,不想了。叶离城里有着太多无法回头的过去,也有太多我不想面对的后悔。当这一切都结束时,我只想要重新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想要有那么一段不需要背负任何承诺,仅仅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光。”
“那你最爱的海棠呢?九杉太冷,海棠花是开不起来的。”向百里转头看着面前的女人,觉得对方柔弱外表下的那颗心,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坚韧得多。
“我并非是个贪心的人,也从未有过太多的奢望。所以,若真能等到那一天的到来,即便没有海棠花,只要有你陪在我身边,也已经足够了。”
冷迦芸朱唇轻启,再次笑了起来,竟是一改往常的妩媚,弯弯的眉眼间反而多了一丝少女的天真。就仿佛岁月从未在其身上留下过一点痕迹,简单纯粹得犹如一块璞玉。恍惚间,向百里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回到了那个同对方初识的年纪。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一往无前……
时间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流逝而去。瞰江阁下的江堤上,仍不时传来一阵阵孩子们放肆的大笑。阁上二人低头垂目,却见月下的三个影子已是步履踉跄,东倒西歪地醉倒在了地上。
“那三个小鬼喝得醉了,我帮你送他们回去吧。”回过了神的青衣将军柔声道。
“不用,我已经备好了马车,再过半个时辰便会来这里将他们三人接回去。你今晨刚刚得罪了祁守愚,此刻想必仍有他的耳目在附近等着你从这阁上下去呢。”
向百里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没想到在不经意间,对方便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点了点头,转身准备朝瞰江阁下走去。然而刚刚行至一半,却忽又停下了脚步:
“小迦,三年前我同你约定的那个期限,如今已经逾了啊……”
冷迦芸却伸手使劲从身后推了推男人的肩膀,催促道:“别傻了,谁会把那种明显无法兑现承诺当真啊。快走吧,快走吧。”
青衣将军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女人如花的笑靥,这才快步走下楼去。阁上的女人则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江堤两岸深褐色的树影间,眼里却是有什么东西在打着转,于口中低声自语着:
“其实,三年前在迦芸斋,我确实将那句承诺当真了的啊……不过既然已经等了你小半辈子,倒也不在乎再多等几年了。即便注定一辈子都不得解脱,我也会继续等下去……只是,你自己一定要当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