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绥十年,九月廿三。连日暴雨,气温陡降。
暮庐城被一片灰蒙蒙的烟雨之气笼罩其中,除了偶有运送货物的牛车,以及逡巡于城中的一队队玄甲武士,整座城仿佛早已死去了一般寂静。
戒严令下,各坊各市间完全隔绝了往来,只能自给自足。昔日繁华的梓潼街上一片凋敝,饭馆酒肆纷纷歇业。因为迦芸斋而受到牵连的附近几家铺子,也很快被官军悉数查封。封条翘起的一角于寒风中发疯般地抽动着,似乎仅能以这种方式无声地控诉着不公。
城中百姓只是听说,如今晔国王室的继位者自法场受惊之后,便终日躲在东宫内,将朝政全都交给了叔父靖海侯代为处理。人们虽对戒严令颇有微词,然而在这个多事之秋,却也都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不敢妄自评论祁氏的家事。
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如今的祁子修却是被软禁于宫内,其身边所有哨卫侍从也皆被替换成了陌生的面孔。年轻的世子却对这样的安排表现得十分顺从,因为他清楚,在当日自己于法场上的背叛以失败告终后,眼下能够令自己活下去的方法,便唯有乖乖听话这一条路。
直至这日,当东宫紧闭的朱漆大门外响起甲士整齐的步伐声时,祁子修方才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带队者,乃是雾岚营中一名新近提拔起来的年轻将领。慌张的世子眼睁睁看着对方旁若无人地闯进门来,却没能在队伍中见到王叔的身影。他于匆忙间拼凑起来的一段声泪俱下的求饶之辞,突然便没了用武之处,整个人也登时跌坐在了地上。
对面的年轻将领却是毫不含糊,命人将两只红木托盘奉上前去。左边盘中摆着一只白玉酒杯,杯中的液体颜色清透,却是毫无酒香。右边盘中则是一柄无鞘的锋利短剑,泛着令人胆寒的杀意。祁子修沉吟半响,突然高声咆哮起来。绝望,更令他那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似要滴出血来:
“祁守愚!你既知我晔国男儿视饮鸩自尽为懦夫之举,又何必假惺惺地让我来选?!你们滚回去告诉自己的主子,他若是想取我祁子修的性命,便亲自来这里看着自己的侄儿挥剑刎颈,亲耳听听我究竟还有什么话要说!”
“子修殿下,不要再想着能继续哄骗侯爷开恩了,他是不可能来见你的。若殿下真的怕痛,今日便是选了鸩酒,我们也绝不会对外去说的。”
年轻的将军轻蔑地一笑,抬起下巴指了指托盘中那杯清澈如水的毒酒。左右兵士也纷纷抽出长刀,根本没有打算给面前这位失却了实权的世子留出路。
“无耻!他祁守愚当初承诺助我上位时,倒是精心伪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如今突然翻脸,谋权篡位,当以叛国之罪论处!诸位将士,只要你们今日肯放小王一条生路,无论他祁守愚许给你们何种承诺,待我登基之后都将再多给一倍,无论钱财、美女,想要什么尽管提便是!”
祁子修这下彻底慌了神,极力想要收买对方倒戈。可面前的兵将却完全不为所动,哈哈大笑起来:
“那若是末将想要晔国的王位,你也肯给么?如今子修殿下不过是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鸟儿罢了,即便曾经是只凶猛的海鹘,也再飞不到天上去!”
“鸟穷则啄,兽穷则攫,你们莫要欺人太甚!”
不料祁子修大喝一声,竟是突然自地上跃起,伸手握紧了托盘之中的短剑,荡开了几名兵士指向自己的长刃,不肯轻易就范,反倒抓住机会朝洞开的宫门外逃去。
玄甲武士们也没有想到,这位懦弱胆小的世子竟会于最后一刻负隅顽抗,一时间全都愣在了原地,直至领队的年轻将军高声下令才纷纷追了上去。
听见背后的脚步声越逼越紧,祁子修立刻回身将手中的武器横扫了过去。然而惊惶之下,他未能劈中任何人,反倒让他自己脚下生绊,一个趔趄翻倒在地上。
这一摔,令其头上戴着的紫金冠也散落下来。曾经万人之上的晔国世子,眼下却于自己的东宫内披散着头发,尖叫着,狼狈得犹如一只丧家之犬:
“我看谁敢动我!明日便要举办继位大典了,尔等若是继续为虎作伥,便是同晔国的新主为敌,同我祁氏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为敌!”
晔国历代国主皆骁勇善战,即便是祁子修也自幼武艺强身,生得高大威猛。盛怒之下,众甲士里竟没有一人敢欺近到他身前三步之内,只是举着长刀慢慢在其四周围成了一个圈。
然而这位从未经历过战场杀伐的世子,却是根本不敢挥剑杀人。眼见包围圈即将收口,当即又欲夺路而逃。谁知其刚一转身,却迎面看见一条人影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正是领队的那名年轻的将军!
还不等祁子修做出反应,对方手中的长刀便已从他的下腹刺将进去。世子惨叫一声,伸手握住刀身想要阻住其势头。可长刀上却明显用足了力气,锋利的刀刃登时便将其手指上的筋肉尽数切断,现出了森森白骨!
祁子修只觉得一阵滚烫的感觉贯穿了自己的腹腔,又擦着脊骨由后背透了出去。对方特意瞄准了要害,剧痛也令他的身体登时便失了力量,双腿一软当场便跪了下去。
年轻的储君哆嗦着伸手,扯住了对面将军的衣角,双唇一张一翕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可对方却抬起脚来在其肩上用力一蹬,转眼便又将刀拔了出来。
略带弧度的刀尖,将几截断了的肚肠自祁子修腹中扯了出来。重伤之下,他甚至已经无力继续叫嚷了。随着鲜血在身下渐渐汇聚成一汪红色的水洼,奄奄一息的世子口中也泛起了一汩汩粉红色的沫。
“祁守愚!你不要以为杀了我,便可天下太平了!”
已经穷途末路的储君用尽浑身力气高声喊出这最后一句话。他抬起头来,却只能看见面前所立之人留下的一个模糊轮廓,再看不清对方的脸。
阴霾的天空下,将军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刀。利刃轻巧地切断了祁子修颈上的肌肉与血脉,进而准确地自两截脊骨之间的缝隙斩过。那颗高傲了二十多年的头颅凌空飞了出去,就像是一只刚从地里摘下的瓜。
直至此时,祁守愚矮胖的身影才终于出现在了东宫的大门前。他不疾不徐地步入院内,却是脱下自己的衣袍,命身后跟着的亲兵包裹起那颗滚落在地,沾满了血污同尘土的狰狞头颅,随后冷冷地道:
“大胆逆臣,竟敢当庭刺杀晔国新主。来呀,给我乱刀砍死!”
“侯爷你——”
年轻将军脸上露出了错愕的表情。而眼下这所谓刺杀的罪名,不过是一个用来让其永远闭嘴的借口。毕竟他资历平平,之所以会被提拔为将军,也不过是因为被选作替罪羊罢了。
不等话说完,身旁的甲士们便已冲上前来,挥起长刀砍伤了年轻将军的一条腿。紧接着他举刀的右臂,也好似一卷麻席般被齐刷刷地削断了。其身边一齐入宫的同袍也未能幸免于难。祁守愚的亲兵手中高举的利刃,此刻便如雨点般密集地落在他们的身上,毫不留情。
乱刀之下,活生生的人转眼间便被跺成了一滩碎肉,连东宫白壁石铺就的地面也被鲜血染得一片赤红。然而过不了几天,便会有下人将沾染了血污的方砖尽数起出,换上雪白的新料。而今日的一切,都将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立于众甲士身后祁守愚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眼下的他早已经换上了一身海鹘纹玄衣,戴上了九旒冠冕,腰间系着的赤带于风中猎猎飘舞着。而这身行装,原本须得于加冕大典之后方能穿戴,只是如今其作为祁氏在这世上仅存的唯一继任者,似乎连加冕大典都已经不再需要了。
玄甲武士在晔国新主的四周纷纷跪下,山呼万岁。但谁也没能看到,而今立于众人面前的这位处心积虑多年,终于爬上了权利顶峰的男人脸上,却是露出了一丝孤单落寞的神情。
元绥十年,十月初三。北风卷地,百草枯折。然而坐落于砀浦成国王宫的玉鸾台内却是温暖如春。门口点起的几口硕大的铜质火盆上,炙烤着的乳羊身上泛着明晃晃的油光,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气。
殿内,十余名身段婀娜,腰肢柔软的舞女随着钟鼓之乐翩翩起舞。眼下她们身上只披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裙,私密的三点在衣物下若隐若现,令人浮想联翩。
而殿上坐着的氏族宗亲与达官贵人们,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其中有人直接上场,抱起自己相中的女子便是一番亲吻爱抚,更有人于众目睽睽之下便行起了男女之事。
舞女们不敢有丝毫抵抗,只是任由男人们玩弄着自己的身体。淫靡的浪笑与呻吟在粗大的廊柱间回荡着。然而,国主殷去翦看着台下这诸般丑态,却仿佛在看一出闹剧一般,无声地笑了起来。
突然,玉鸾台的大门被人推开了,一个身披斗篷的高瘦人影在卫兵的簇拥之下入得殿中,径直走到了距离王座仅十步之遥的地方。随着那人的出现,殿内点起的篝火也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冷风直吹得人麻皮炸起,原本交媾着的男男女女也纷纷惊叫着起身,拿衣服慌忙遮住了自己裸露的身体。
“国师今晚不是说没有兴致的,怎地还是来了?”
殷去翦奇怪地看着对方,言语间似因其搅扰而带了些许的不快。
“国主,微臣前来并非为酒食与美女,只是想告诉陛下,晔国如今的国主,已经是那祁守愚了。”
来人冷冷地道。眼下他的整张脸都隐藏在斗篷的阴影中,乍看起来就仿佛暗夜中逡巡的游魂一般,令人汗毛倒竖。
“哦?这么说,祁子修已经死了?祁子隐现下又去了何处?”
成国国主忽然死死地盯住了对方,似乎其带来的消息极大地勾起了他的兴趣。
“尚未可知。不过短短一月之内便发生了这么许多变故,足能断定晔国未来数年都将处于混乱之中。若是趁此机会出兵,当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国师这是在催寡人出兵了?就为了一张真假难辨的地图?只是寡人一直未能盘算得清楚,这么做于我,于整个成国而言,究竟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
殷去翦挥了挥衣袖,殿中其他人等则纷纷会意,顷刻间便全都撤了出去,只留下国师同国主二人面对面地对视着。
“先前我向国主谏言出兵西进,令成国于短短十年间便从一个边陲小域,化身为可与卫梁、御北分庭抗礼的大侯国。国主莫非还不信我?”
“但这次的对手可是晔国!”
“那又如何?只消此行能得到那张地图,便可将先民神力握于股掌之间。届时,不仅锁阳关以南的四州九国再无可能是成国的对手,甚至连那煜京里的天子,也不得不对国主您俯首称臣!如此,难道国主依旧不想去试试么?”
披着斗篷的人躬身劝道,语气虽不卑不亢,却是充满了诱惑。
“寡人又怎么可能不想!若是能够击败不可一世的晔国舟师,再借机吞并南方的大片沃土,我成国的国境很快便能横跨整片大陆!到时候,什么卫梁,什么御北,甚至连那煜京的天子,寡人都不会放在眼里!”
殷去翦的眼中露出了兴奋而贪婪的光,脸上慵懒的表情也顿时一扫而空。便如同一头嗅到了血肉腥气的猛虎般,变得凶煞狠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