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消沉死寂的甲板上,登时被白衣少年的一番话带动得群情激奋起来。这群于海上漂泊了多年的晔国士兵,仿佛在这一瞬,重又找回了自己从军的意义。
见手下将士居然不再听从自己的命令,卓修阔也彻底慌了。他立在原地,脸上的表情由错愕转为了无措,进而化为了极度的愤怒:
“你们是不是傻了?而今只要将这小鬼押入城中献给国主,便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在等着我们!这几艘舰上,总共才千余人而已,就算你们以一当百,又如何能拼得过国主麾下数万装备精良的御翎军?”
然而,无论这个昔日威风八面的将军如何威逼利诱,如何暴跳如雷,舰上的军士们皆只是怒目向其身上看将过来,并没有一个人响应。
卓修阔并不肯善罢甘休。一怒之下,竟是拔出了自己的佩刀,径直朝白衣少年身上刺去:“小鬼处心积虑坏我好事,纳命来罢!”
祁子隐当即朝侧面闪开半步,然而对方的刀锋却还是划破了他的衣衫,于胸前留下一道明显的血痕。周围的兵士们登时怒喝着冲上来,欲将卓修阔绑了。谁知少年却使劲摇了摇头,只是让人打开了自己身上的镣铐,竟是打算应战:
“以多欺少,胜之不武。卓修阔直至此时仍不知悔改,今日我便亲手替百里将军,把这害群之马从咱们晔国的舟师中除名!”
“子隐不可,你身上的伤还未好透!”
冷迦芸见状,立刻开口想要阻止,然而少年坚定的眼神,却令她眼前突然又闪现出那个身着青衣的将军的模样:
“一个伟大的领袖,应当知道何时需得扛起自己的责任!便由他去吧,我教出来的徒弟,绝不会败在这样一个孬种的手里!”
女子眼中忽然涌起一层薄雾,模糊了视线。她连忙伸手去擦,却见卓修阔已直接挥刀朝手无寸铁的白衣少年攻去,竟是先行发难!
冷迦芸惊出了一身冷汗,却不敢再同祁子隐说话。少年似乎也被对手的偷袭激怒了,矮身闪过了对方连续的砍劈,随后冲女子吼道:
“迦姐快替我去取寅牙来!”
东黎女子这才回过了神,忙让负责看管兵武的士官将向百里的双刃取来。只见祁子隐再三避过卓修阔的锋芒,矮身从那军士身前疾奔而过。其将手一伸,便听铮铮两声,长刀出鞘,赤色似血,墨色如夜。
卓修阔见少年将刀左右而持,再次用尽全力朝少年攻了过来,招招皆取要害。他根本不理解这位看起来有些愚钝的少主,为何竟会放弃优势而选择同自己对决,却也明白对方是向百里的徒弟,分毫不敢大意。只想着能趁祁子隐尚未拉开架势之时,便给予其致命的一击。
二人于舰上将士们围作的一块三丈见方的区域内全力缠斗起来。然而只两三个回合下来,卓修阔手中的长刀便已被白衣少年当场崩断。他当即吓得直退到了人群的边缘,面前的祁子隐却一步也未曾动过,只是用一双黄褐色的双眸冷冷地看着对方:
“奉劝将军,迷途知返,为时还未晚!”
“妈的,这次只是你运气好罢了!”
卓修阔在口中低声骂了句,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却没有分毫认输的意思。旋即竟是伸手夺过了正于场边观战的甲士手中一对破甲重锤,再次迎着少年冲了上去。
那柄破甲重锤足重三十余斤,即便是舟师的玄甲,也抵不住它的全力一击。几翻交锋,火星飞溅,白衣少年看着刀刃上瞬间多出的两道豁口,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与其硬拼,当即将手中玄刀虚晃一下,却是避实就虚,于兵器相交的一瞬间带动起身体横转半圈,好似风车的叶轮一般,以刀脊将沉重的战锤引得失去了准头。
“咔嚓”一声巨响,战锤落地洞穿了甲板,直砸得木屑飞溅。卓修阔却并未因此而受挫,反倒似想出了什么新招。只见他奋力将武器自甲板的碎木中抽出,却并没有发起进攻,而是挥动起重锤,竟朝着自己身侧的甲板上用尽全力抡去!
“子隐小心,他想困住你!”
冷迦芸率先反应过来,开口提醒时却已是太晚了。又是一声巨响过后,厚实而坚硬的甲板上破开了一个斗大的窟窿,而其下方,正是支撑着祁子隐脚下甲板的一道木橼。失去了支撑,木板即便再厚实也无法保持自身的稳定,径直向船腹里翻坠下去!
白衣少年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妙,顿时发力想要抽身,却觉得脚下像是踩了一团棉花,根本使不出力气。紧接着他的左脚猛地向下一沉,半条腿居然完全陷进了那道甲板上的豁口,被牢牢卡住,难以脱身!
“小鬼,你可知道曾经挡住老子升官发财的人,到最后都只有死路一条!”
卓修阔高举着重锤,一步步向少年逼近过去。场边的冷迦芸见状连忙要同樊真上前来救,但还未等她们行动,便看见被困住的祁子隐将手中的双刀猛地插入卡住自己左腿甲板的缝隙,接着又用力向上一挑,竟是将支撑着整片甲板主橼给撅得断了!
只听山崩地裂的一声巨响,二人周身足有数丈长的无数木板纷纷翻翘了起来,就好似遭受了石弩的轰击一般,由甲板中心朝两侧整体塌陷了下去。正打得难解难分的祁子隐与卓修阔,也由人们的视线中突然消失,不见了踪影!
冷迦芸撩起裙角,惊慌失措地奔向前去,趴在木板折断后露出的宽达丈余的缺口旁朝下张望着,却见一片激荡的尘埃间,祁子隐已用手中的长刀,抵住了卓修阔的喉头:
“你可知自己今日因何而败?”
卓修阔被自己手中的重锤与一堆碎木死死压住,体力耗尽,根本动弹不得,却依然喘着粗气,厚颜无耻地破口大骂着:
“自是因为你这该死的小鬼使诈!若是再战,眼下被压在这里的人必将是你!”
祁子隐轻蔑地冲其一哼:“错!今日你之所以败,是因眼中除了名、利,早已没有了半分仁义之心!为名利而战,只能凭一时的血勇,稍有挫败便会一退再退。而为父母亲族,为天下苍生而战,则会越挫越勇,甚至连个人的生死都可抛诸脑后!”
“呸,什么天下苍生!生于乱世,老子只顾得上自己,哪管得了那么许多!”
“自你有此种想法的第一日起,便已不配再做我晔国舟师。百里将军曾命全军上下务必牢记于心的八字箴言,恐怕你也早就不记得了吧?!”
“什么八字箴言,老子从未听过!”
面对白衣少年的怒斥,卓修阔依然百般狡辩。祁子隐却不再搭理他,而是抬起头来,看着周围身披玄甲的军士高声问道:
“众将士们,便由你们来告诉他!”
“勇者无惧,仁者无敌!”舰上甲士振臂高呼,振聋发聩。
面对震耳欲聋的齐呼,卓修阔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了,随后仿佛变了个人似地,一改此前凶恶的面目,竟是当着众人的面痛哭流涕起来:
“少主!少主小人知道错了,求你饶我一条性命,从今往后,我卓修阔一定对您忠心不二,马首是瞻!”
“不用了。我的身边容不下小人。不过我本就没打算杀你,眼下便先收押,待战事平息后,再做定夺吧!”
祁子隐说着,稍稍收敛起手中寅牙的锋芒。随后命左右军士上前,将那只重锤同压在对方身上的几块木板搬了开去。
未曾想,踉踉跄跄自地上爬起来的卓修阔,却是赶在军士们动手将自己绑起前,挥拳打在了其中一人的脸上,旋即如一只硕大的老鼠般,自船舱侧方的舷窗里钻了出去,一猛子扎入海中,眨眼便游出了很远。
“绝不能就这样放过他,否则后患无穷!”
冷迦芸当即示意弓弩手取箭,欲将其当场射杀。可白衣少年却只是看着在海中上下起伏的那个小黑点,苦笑着摇了摇头:
“而今虽罚没了军籍,他却仍是我晔国的子民。逃便逃了吧。接下来等着我们的将是一场苦战,用不着在此时便自相残杀起来……”
“不过那姓卓的此前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眼下仅凭船上这么几号人,想要攻入连成军都未能攻下的暮庐城,又谈何容易?”
紫衣女子皱了皱眉头,转而抬眼朝着远方海平面暮庐城所在的方向眺望过去,满面担忧。可她身边的白衣少年却好似早已做好了打算:
“御翎军与舟师内的多数兵将皆为百里将军旧部,而白沙大营又位于城外。如今国难当头,待我们上岸之后,只需以将军的那一对玄赤长刀为信物,相信他们之中很多人都会重新站回我们这一边的!”
“少主说的没错!其实我们兄弟一听见成晔开战的消息,便每日每夜都想着能尽快回来。可那卓修阔偏要领着大家一路向北去,这才无奈成了逃兵!如今重归少主麾下,兄弟们必将奋勇向前,拼死一战!”
不等其将话说完,舰上副将便已走上前来,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向祁子隐宣誓效忠。
“小鬼头,你先前说让我信你,便是指这个么?你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舰上这些甲士会毫不犹豫地追随于你,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同他祁守愚倒戈相向?”
“迦姐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舰上诸多将士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其实都带着百里将军的遗风啊。这是他在这世间给我们留下的又一份珍贵的礼物!有舟师在,我们便不是在单打独斗,将军的英灵,也会在天上保佑我们!”
白衣少年缓步走向舰艏,迎着海风高昂起头来。似乎在高阔的天空中,又看到了恩师那张始终微笑着的脸。
是夜,祁子隐独自一人坐于舱内。舱外修补甲板的声音依然清晰可辨,他却将门窗紧闭,呆呆地端详着桌案上一只反射着烛火的铜镜,恍若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
突然,他抬起手来,解下缠在自己面上的层层细布。如今其脸上的伤口早已愈合,药也许久没有用过了。但自从上次被卓修阔当众羞辱过后,少年人便一直要求冷迦芸不要将细布取下。时至今日,他甚至已经习惯了每日看见自己缠了满脸的模样。
铜镜中缓缓出现的,是一张早已面目全非的面容。右侧的脸颊上,一道暗红色的长疤由嘴角一直贯穿至耳根。被削去了鼻尖的鼻子,如今也只剩下两只肉洞暴露在脸上。即便伤口已经愈合,再难抹去的伤疤也令原本英俊的少年,狰狞得恍若自坟墓中爬出的厉鬼!
“啊——!”
祁子隐大吼着抓起面前的铜镜,将它狠狠丢了出去。镜子砸在舱内的梁柱之上,铿铿作响。这声突如其来的怪叫,也令舱外忙碌着的甲士们瞬间安静了下来。
很快,一袭紫衣推开了少年的舱门,翩翩走到其身旁坐下,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温柔地搂过他,轻抚着他的头顶。
“迦姐,我——我眼下——已经变成了一只怪物!”
打从离开青湾以来,祁子隐压抑在心中许久的情绪,突然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了。他伏在女子怀中,泣不成声。
“若是以这幅模样入城,满朝文武会怎么想?城中百姓又会怎么想?他们如何会认这样一个丑陋的怪物来做自己的国君?!”
“不哭了,不哭了。你瞧这满舰的兵将,有谁曾笑话过你么?无论外表变为怎样,都代替不了你内心真正的样子。况且,我与樊真还特意为你准备了这个——”
冷迦芸柔声劝道,随即便自身后取出了一只小匣,递到了少年手中。
白衣少年抹了抹朦胧的泪眼,将匣子打开之后,却见里面竟是一副依照他原本的面貌,由纯银打造而成的面具!
“迦姐,这是——”
“若是你需要,便戴着它入城吧。但是永远不要忘记,面具之下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你!努力去做一个英明的君主,那本就应当是你该做的!”
祁子隐犹豫着接过面具,用指尖在面具上轻抚着,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紫衣女子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少年的舱室,却并没有将门关紧,而是虚掩了一条小缝,立在舱外张望着。
许久之后,白衣少年还是抬手将那张银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始终低垂着的头却是高昂了起来,两只金色的瞳仁中,也再次如星光一般闪耀起来,仿佛不再对茫茫前路而感到迷茫与恐惧。
冷迦芸见状,终于转过了身,自言自语着缓步离去,眼中却不知何时带了些星星点点的泪光:
“百里——你托付给我的这个孩子,终究是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