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熹元年,七月十三。立秋过后,天气转凉,正是一年之中最多晴少雨的季节,天幕高远,鸿雁南飞。由朔州冻原悄然而至的北风,于一夜之间便吹黄了野草,吹红了树叶。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皆是一片金灿灿的颜色,田间地头也迎来了最为忙碌的一段时间。
眼下正是稻谷成熟的时节,生长了一整个夏季的稻米,将积蓄的能量全都汇入了沉甸甸的禾穗。正所谓“十滴血汗一颗粮”,稻米是农户家中储粮越冬的活命之本。在入冬之前,他们不仅要打下成熟的粳米,还需在田里播下来年新麦的种子。
日薄西山,擎鹰山脉脚下的大片田地里,抢收了一天的农人们终于得以机会,能够于田梗上坐下,捶一捶自己酸痛的腰背。他们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地围聚在一起抽着旱烟,彼此交流着由南来北往的旅人带来的,关于帝都的消息。
渐渐地,村庄内飘起了炊烟,妻子们呼唤丈夫回家吃饭的声音也渐渐响起。田间地头的农人们慢慢走得一个不剩,可一个满头红发的少女,却在此时拖着疲惫的步子,有些踉跄地自不远处的林地间走了出来。
虽然从山腹里的那些怪物口中逃过了一劫,可失去了老嬷的带领,甯月足足在茂密的丛林间走了半月,终才寻到了出路。一路上她喝泉水吃野果,偶尔还用将炎教给自己的方法爬上树去掏些鸟蛋来果腹。然而,风餐露宿的日子还是令其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原本圆润的双颊如今早已凹陷,一双青蓝的眼眸里也少了些烂漫的天真,多出些许沧桑的颜色。
少女眼前的这座村庄,恰好位于锁阳关以北一道狭长的山谷中。彤炎山与擎鹰山脉好似故意空出了这片平坦的地带,以连通昶、汜二州。此去向北,再无半点险要地势,可长驱直入帝都高地。若是骑上快马,甚至可于五日内便抵煜京城下。
眼下甯月正立在禾田边,远远便可看见南方数十里外锁阳关高大的城墙与竦峙的箭楼。虽还未入夜,关内却是早早地点起了灯火。偶尔还能听见风中隐隐飘来的,兵士们声震云霄的整齐呼喝。
自千年前白江曦退位离京后,其子白江盈继位,并改年号为永光。同年,开始举国之力大兴土木,而锁阳关也正是在这一年开始修建的。然而工程实在太过庞大,直至四十年后其孙继位时方才宣告竣工。自此,这座举世无双的关隘也便有了“帝京冲要无双地,九州尊祟第一关”的雄名。
与其说锁阳关是由汜入昶的一道关隘,倒不如将其看做是一座相当规模的小城。即便坐落于彤炎与擎鹰两山间最为狭窄的地带,高大的城墙也自西向东横跨出十里有余。关隘两旁高山险峻,翠嶂重迭,关口处更有用于屯兵的宽大瓮城,以及大大小小的城门九座,恍若一道平地而起的小山,将两侧屹立着山峰彻底连成了一片,构建出一道易守难攻的工字型屏障。
四季之中的任何一日,只消驻足于这座隘口内举目南眺,自鸡鸣至人定时分,均能见到一轮皓日当空。更有无名诗人感慨题下了:“秋光云月清,孤城锁残阳”的壮美诗句,而锁阳关也由此而得名。
然而颇为讽刺的是,这座耸立千年而不倒的雄伟关城,非但不能永远锁住那轮光芒万丈的太阳,甚至在百余年前的朔狄之乱中,连大昇朝的国祚也险些未得保住。
虽后有卫梁关宁武卒北出彤炎,光复失地的壮举,但在那之前,狄人却还是盘踞于关隘以北的大片沃土长达数十载,迟迟不肯离去。及至今日,在深青色的城墙上,依旧能清楚地看到当年大战时留下的种种痕迹。而这道关隘,也仿佛化作了地上一道醒目的伤疤,昭示着这个绵延千余年的伟大王朝自那时起,便已重伤难愈,残喘至今。
甯月回头朝来路看了看,忽然想起了永远留在了擎鹰山深处的岑婆婆,眼泪又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正哭着,一个沙哑不清的声音却忽然在她身后喝道:“谁在那里?!”
少女被吓了一跳,猛然回头,却见山峦的阴影中立着一道人影。对方身形佝偻,两条枯瘦的腿上沾满泥泞,手中还握着柄锈迹斑斑的长柄镰刀。
由于疲劳和饥饿,令姑娘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在夕阳的余晖中,甯月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还以为那些山洞中可怖的怪物竟一路尾随自己到了这里,当即便欲拔腿向村子里跑。
可她面前的禾田中满是没至小腿的淤泥,刚跑了两步便已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少女只觉得自己胸前好似压了一块千斤巨石,一口气没能喘上来,两眼一黑当场扑倒了下去。
待再次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一张稻草铺就的榻上。四下里一片昏暗,只能瞧见不远处一团火忽明忽暗地跳动着。火边围坐着两个人影,借着微弱的光,甯月渐渐看清自己正身处一间昏暗的矮房内,身上盖的被子打满了补丁,闻上去带着股淡淡的霉味。
见少女醒来,其中一人立刻起身,走到了榻边。对方手里端着只缺口的陶碗,碗中盛的则是些冒着热气,香味扑鼻的黄米粥。
“姑娘醒啦?快先吃些东西吧,瞧你瘦成这副模样,在山里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对方的声音同此前在田间听到的大相径庭。甯月抬起头来,见是位白发苍苍的农妇,这才终于放下了心来,伸手接过了陶碗,却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对面的农妇见状,忙开口安慰了起来:“哎呀,姑娘莫哭,莫哭嘛。都怪我家那个老头子,平日里抽旱烟,把嗓子给抽得哑了,说起话来似山贼歹人一般,才会吓着了你。”
农妇一边说,一边回头看向了火边坐的那位同样须发皆白的老农。老农回头尴尬地嘿嘿一笑,却仍将手中的烟锅塞进了嘴里。
黄米粥早被细心的农妇放温了,一点也不烫嘴。少女含了一口,甘甜软糯的米粒与粥面上那层凝固的软皮当即在口中化开,令人食欲大开。待吃一碗热粥下肚,她脸上也渐渐有了些血色,农妇见状又赶紧盛来了一碗,这才开口问道:
“姑娘,你先前莫不是迷了路?否则又怎会独自一人从那片无人的老林子里走出来?”
甯月却只是摇着头,并没有回答。
面前的农妇稍稍愣了片刻,却仍是不肯就此打住:
“姑娘你千万别多想,我们夫妻俩绝不是什么坏人,遇上什么麻烦说出来便是。我家虽然不富,但也一定尽量帮你,好不好?”
一番柔声细语之下,令甯月鼻子一酸,眼中重又泛起了泪光。然而她却依旧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向农妇摆了摆手。
毕竟不知昆颉究竟还会不会追来,自己的满头红发又太过惹眼,此前在山上时她便于心中做好了打算,接下来绝不会再让任何一个无辜之人卷入自己的是非恩怨中!
农妇终于相信面前这个落难的少女确是个不会讲话的哑巴,叹了口气不再追问下去。
火边的老农也走上前来,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行了老婆子,别追着人家姑娘一个劲地穷问了,让她好生休息。明日若是方便,我去镇上找个先生,再讨些笔墨来,让她将想说的话写下便是。”
农妇点了点头,伸手便要去扶甯月在榻上重新躺下。却听茅屋外忽然响起几声看门黄狗的吠叫,转眼急促的马蹄声已至近前,随后听一人操着昶州方言高声呼喝起来:
“各家各户,出来清点人头!”
话音未落,说话者便已下马,奔至屋外重重拍响了门板。农妇脸色微微一变,悄悄将榻边的小窗开了条缝。自那缝中,甯月隐约看到了来人的模样——对方的手中擒着长枪马刀,浑身上下披挂着清一色的错金白铁铠,竟是支全副武装的大昇武卫!
“是锁阳关里的守军,八成又是来催缴田赋的!”
老农似有些愤慨,又颇有些无奈地将手中的烟锅一丢,示意妻子赶紧随自己出去应付,行至一半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对着榻上的少女嘱咐道:
“姑娘你待在屋内千万不要露面。这些当兵的吃人不吐骨头,若是见到了你,定会多算一个人头的税!”
甯月有些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目送夫妻二人相互搀扶着出了门去。随着兵丁一家一户依次问将过来,少女的心弦也很快紧绷起来。她忽然有些不放心那对老实憨厚的农人夫妇,便大着胆子将窗户掀开了一道缝。
“老靳头,家里的两口子都还活着呢?”
为首的校尉趾高气昂,似乎这些种田的农人在他眼里,只是群猪狗一般的存在。
“托大人的福,都还活着,只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老农佝偻着背,唯唯诺诺地赔着笑脸。
“既然活着,按律便要交粮十石。今日先缴一半,待入冬之后再缴另外一半!”
听那校尉面无表情地说着,屋内的甯月也在心中暗自计算了起来。陆上人的计重方法虽同沧流城里完全不同,但前些年她在迦芸斋中帮忙,大小账目早已能算得清楚。
然而一算之下,却是胆战心惊——依照大昇朝的计量标准,三十斤为一钧,四钧方为一石。如此来看,若需交十石粮食,便大约是千余斤的糙米。可这老农家中,却连半只能存百十斤粮食的米缸都寻不见。
果然一听校尉的话,门外的老农与农妇便顿时急了:
“官爷,去年你们一共才收了我家五石的粮,今年忽然要翻上一倍,这十石的分量,小民实在是——”
“说的什么屁话,莫非是想同本官讨价还价吗?”
校尉登时将双目一横,语气也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小民不敢,小民不敢。只是现下才刚刚秋收,打上来的稻米本就不多,加上地里的收成不好,能否——”
老农一番解释,还想求对方宽限些时日。可对面那校尉却根本不容其分辩:“不能!你们应当知道,今日本官前来收取田租乃是奉命行事,不带半点私心。况且为何前边的每户人家都能交得出来,偏偏你家便不行?是故意同本官过不去么?”
话音未落,校尉竟挥起手中的马鞭,“呜”地一声便抽在了老农脸上,紧接着又用手指了指不远处仍在装粮的一辆大车。车上装米的麻袋,眼下已堆得如同小山一般。
见此情形,甯月的心一下子便揪了起来,农妇也急忙上前替丈夫求情:“官爷明鉴,我家一共便只有区区十亩田而已啊!”
“大胆刁民,难道十亩田地还不够多么?本官来前已经仔细算过,你们村中一亩地至少可产粮三石,十亩田地便是三十石。如此算来,你们夫妻二人纳粮之后,手中至少还能留下两千斤的糙米!两个老家伙,一年又如何能吃掉这么多的粮食?”
“可我家老头子的身子骨已经不比村里那些年轻人。十亩田地,真正能够悉心照料的也不过一半,加上日后还需用粮食去镇上换些钱银,更要预留明年的种子……”
农妇说着便落下了眼泪,然而对面的校尉再也没有耐心再听下去,竟是抬起脚来,重重地踹在了她的胸前:
“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今日你们当中有粮的便乖乖交粮。若是交不出来,就要被抓回关内服徭役。如有不从者,休怪我们兄弟不讲情面!”
两旁的兵士得令,立刻上前给老农套上了枷锁。农妇只能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起来。可无论她如何求情,也无法令对方网开一面。村里的其他农户纷纷小声议论起来,却没有一人敢上前替老两口求情。
校尉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继续领队向下一户人家征粮去了。可还未行出多远,却忽听身后有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如此欺负两个老人,你们难道不怕遭天谴的么?!”
官兵们不禁诧异,回过头来,见竟是从老农夫妇俩的屋内冲出了一名妙龄少女。姑娘怒目圆瞪,满头红发在风中飘扬开来,好似一团鲜红的火。
“老靳头,不是说你们家只剩下两口人了么?这小妮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校尉上下打量着甯月,想不明白是谁给了她如此大的勇气,敢同自己当面顶撞。
老农夫妇也被少女惊得呆了。在他们的记忆里,除了一个早已无人记得的名字外,全村上下还从未有人敢这样同官兵讲话。
“姑娘,你切莫冲动!”
农妇也忽然反应了过来少女并非哑巴,情急之下当即拦在其身前想要劝她回去,然而已经太迟了。只见那校尉将手一挥,原本拱卫于牛车旁的兵士们呼啦一声全都冲上前来,将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官爷,这位姑娘自外乡来,此前于山里迷了路,并不清楚这儿的规矩。我们交粮,我们答应交粮便是,还请官爷莫要为难于她!”
老农夫妇同时跪倒在了地上,竟是心甘情愿用对自己而言攸关生死的粮食,来换这个连名字都不知晓的陌生姑娘平安。
对面的校尉却冷笑起来:
“老靳头,你们家怎么尽出些不听话的主?当年的那件事情,本官也曾听人说起过一二,很是同情你们夫妇。不过现在为了救人才肯松口交粮,是不是有些太晚了?这妮子当着这么多兄弟的面顶撞了本官,你二人更是谎报家中人头,依律当罚!不过本官心存仁慈,也不多要,便再罚你们十石粮食便算了!”
“再罚十石,那可就是二十石粮食了!”
老农夫妇听闻此言,登时再也跪不住,跌坐在地上。
如此一来,却令少女心中犹如炭火灼烧般,愈发愤怒了:“你们求他作甚!若是今日任由这恶人欺负,往后还能得好日子过么?!”
“大胆,想要煽动造反么?今日若是此二人交不出粮来,本官便抓了你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妮子回去做官妓!我倒要瞧瞧,届时你还敢不敢似今日这般出言不逊!”
争执之下,校尉也终于不再假惺惺地掩饰自己丑恶的嘴脸,而是抬起手中的长刀指了指甯月,命手下的那群兵士们径直朝她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