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春沐节。
每逢此时,人们便会三五成群结伴地去水边沐浴,谓之“祓禊”。这一节日发源于河汊纵横的沔州,本是沿岸农人于入春之后,祈求河神不要泛滥的祭祀活动。后来经由前来沔中高原倒卖铜铁矿石的宛州商人,才渐渐传遍了整个大昇全境。
每逢春沐节前后,无论贫富贵贱者,皆会就近于水岸祓除畔浴。时过境迁,各地商贾权贵渐渐借此日郊外游春、祭祀宴饮,文人墨客则趁此良机诗酒唱酬、曲水流觞。各国贤君更会常服出巡、与民同乐,于人群聚集之处广开国库,熬粥布施,以助穷困农户度过青黄不接的这段时日。
御北地处昶、朔交界的贫瘠之地,境内除却销金河外,能够供人饮水的河流更是屈指可数。然而,就在建于戈壁沙洲,一年之中几乎三成时日都黄沙飞天的绥遥城内,却是依着衍江南方城市的模样,修筑起金、银、铜三条首尾相交的绕城道渠。
究其起因,乃是当年御北左丘氏随白江曦一路北进,开疆拓土、战功显赫。首任国主左丘无殇,更是于天下平定之后,向皇帝请求世代戍守帝国北境。然而,左丘一脉毕竟为南方血统,于干燥苦寒的大漠久居不适。迁居之后,其妻更因水土不服而几度流产。无奈之下,左丘无殇只得再纳了一位婢女为妾,方才得以开枝散叶,延续血脉。
其后千百年间,左丘氏后人却对此事闭口不提,甚至连史书之中也刻意将这位妾女的存在抹去。因为他们皆明白,那位婢女其实便是来自草原的朔狄人。而自己的身上,其实早就流淌着所谓蛮夷的血。
而似乎是为昭告世人自己仍是高贵的左丘氏后人,历代御北国主皆会不遗余力地想要在这座名唤绥遥的王都内,重现烟雨缥缈的江南景致,方才有了这样一座同大漠戈壁格格不入的奇景之城。
绥遥城中的春沐节,皆是围绕着三条内河水道进行的。渠内的水直接引自销金河上游,银、铜二渠任何人只消脱了衣服,便可入水洗沐。而最内圈的那道金水渠,却是位于王城宫墙之内,非王亲国戚不得擅入。
御北少田业,春夏之交时,种植苜蓿与青稞农人们便会拿起弓箭,跨上骏马,开始为期数月的游猎。久而久之,不用再为农事祈福的春沐节,也便成为了绥遥城中达官显贵们自娱自乐的节日。
大昇昭熹二年的早春,就在这道曾经为自己的先祖们洗沐驱邪的金水渠中,年迈的左丘阙赤着双足,看着身前那泓由擎鹰山脉上流下的碧清碧清的渠水,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在临终前数年,这位御北老国主便已染上了顽疾。此病如风似雾,无根无源。状态好时,左丘阙可与人谈笑风生、品茶对弈,也可挑灯夜读、批阅奏章。然而情况坏时,却能令其双目无神、口角流涎,甚至连七年前自己的小儿子左丘梓染上天花,病入膏肓之际,都没能亲自去看上一眼。
有人说,此病乃是左丘阙好大喜功,以致自己的两个儿子先后命丧沙场,所得的失心疯。也有人说,是左丘氏斩杀了太多无辜的草原人,于这片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立起了太多的武军,而受到了上天的惩罚。
但没有人知道,于弥留之际,这位左丘氏名正言顺的最后继位者,口中却在念叨着一个名字:小雅——那是悦瑛长公主的乳名,也是其曾经最为疼爱,最为怜惜的乖巧女儿。
左丘阙薨后,刚立不久的新后便伙同其兄掌管了御北朝政。而远征在外的飒雪骑,更是被一纸调令召回了绥遥城中,从此据守王都,再不轻言战事。
然而,御北奇袭雁落原,却还是令世人得以再次窥见了那个曾经叱咤北境,而后又迅速没落的牧云部如今的模样。而消失了六十余年的铁重山,也重新回到了大昇朝各路诸侯的视线里,令他们如芒在背,日夜不安起来。
大昇昭熹二年,四月初九。期盼已久的春阳,终于在连绵的雨后露出了它的真容。晔国饱经战火的土地上,也再次萌生出满目的新绿。
归鸿苑中的桐树重又发出了茂密的枝叶,于树下洒落一片斑驳的树影。清晨的阳光透过密密织起的枝杈,洒在书房桌案头正熟睡着的少年脸上。
近日祁子隐连番处理国中事务,已经很久未得机会回去折柳轩了。他身上的白色长衫数日未换,袖口上满是伏案时沾到的墨汁。而昨夜未曾写完的那封诏书,也被滚落于案上的一杆紫毫细笔沾染得星星点点,再难堪用。
一阵清风吹落了桐树梢上的几片叶子,施施然飘零下来,落在早已干涸的砚台中,也落在了少年的额角鼻间,令他猛然打了几个喷嚏,揉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窗外明媚的春光,开口唤道:
“石头哥哥——石头哥哥!都已经快至正午了,你怎地不叫我起来?甯月同将炎她们来过没?”
待喊了几声没人应,祁子隐方才醒悟过来——原来这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之中的那个归鸿苑了。而曾经陪伴左右的那些人,如今或不知所踪,或阴阳两隔,早已不在自己的身边。
曾经无数次,他因应付苟夫子交代的繁重课业而这样睡倒于案前,也因此错过了无数次同自己倾心的姑娘外出游玩的机会。少年人每每为此懊恼万分,总企盼着明日能够快些到来。
然而眼下,他却是无比希望自己能够不要这么快醒来。至少,在那个半梦半醒的瞬间,他又一次回到了数年前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回到了那个曾经让自己魂牵梦萦,如今却只能存在于回忆之中的暮庐城。
“国主醒了,可否安排洗漱,用些早膳?”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是负责少年人饮食起居的内侍。祁子隐忽地一怔,而后四下摸索着寻找起什么东西来。终于,他从脚边拾起了不知何时掉落在那里的银面具,有些慌乱地带在了自己的脸上,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无甚胃口,不用了。”
门外那人似早已摸清了这位年轻国主脾性,唱了声喏,便要带着送饭来的厨娘转身离开——自打祁子隐继位以来,他每日的饮食起居皆不许旁人在场照料。究其原因,不过是担心银面具下的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会令祁氏于晔国早已岌岌可危的名声变得愈发不堪。
门内的白衣少年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又紧接着吩咐道:“即刻备马,我要出宫。”
今日,乃是白衣少年同冷迦芸约定的日子。打从莫泽明的口中得知了将炎的下落,他便日日挂心,时常念起。然而,此前几番欲修书尽快同对方取得联系,无奈路途太过遥远,以船或飞鸟北上传信皆不可行,身边又无一人了解朔北那片广袤无垠的草原,只能暂时作罢。
然而,月前御北飒雪骑大举北上的消息,却再次令祁子隐的一颗心悬了起来。如今战后初定,晔国的黎民百姓也终于得以休养生息,他便想着是否可派人北上,经由陆路造访御北,以期能够打探到一些关于那个神秘的牧云部,以及关于他们那位天合罕的只言片语。
修业坊内的折柳轩四周,依然是古柏森森,林木幽翳。唯一所不同的,便是轩中的酒气较之前浓烈了许多。虽然祁子隐一纸诏令,便将迦芸斋还归冷迦芸的名下。然而,这位东黎女子却希望在这片自己爱人曾经住过的,能够勾起无尽回忆的别院中多住上一些时日。
如今的她,再次于轩中重拾起了酿酒的手艺,仍是过去清荔烧的方子,却是多加了一味海棠的花蜜。而女人则将此酒唤做醉百里。
“迦姐,我拜托你差往御北的耳目,可曾传回过什么消息?”
甫一进门,白衣少年便取下面具,急吼吼地拉着正在搓酒曲的女人问道。
紫衣女子却并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将手指上黏腻的曲蘖抹了抹干净,随后才用食指重重地点了点对方的眉心:
“你啊,都已经是国主了,还是藏不住自己的这点心事。瞧瞧你那两道眉毛,若是我再不理你,恐怕日后想将它们分开都难了。”
“迦姐你就别再数落我了,往后有的是时间。你先告诉我,到底有没有消息了?”祁子隐说着,将眉心沾的那一点带着酒浆的曲蘖用指尖沾了干净,却并未如往常那般朝嘴中去送。
此次北上寻访将炎的事,他并没有以自己国主的身份派人去办。一来,是因为须得途经卫梁境内,而其国主闾丘博容对祁子隐屡次修书所表达的停战修好置若罔闻。二来,则是因为朔狄人的关系。身为晔国国主,如今少年人也并不希望因为铁重山同飒雪骑的交锋,而给自己的国家与臣民带来任何新的麻烦。
“消息并非没有,只不过——”冷迦芸也正了正颜色,不再玩笑。
“难道御北那也无人知晓?不可能啊,他们月前才刚刚交过手,此事樊真大哥已经派白沙营内的斥候确认过的。”
少年人似觉得有些意外,却见对面的女子摇了摇头,继续道:
“并非如你所想。其实所派之人根本未曾到过御北,甚至连锁阳关都未能过去。”
“为何?此去特意备了快马,怎会仍走得如此之慢?莫不是因为卫梁——”
“是因为煜京。”不等他说完,冷迦芸便又道,“京城里的皇帝十日前已下令封闭了锁阳关,更是阻绝了一切南北往来的客商与信笺。”
“好端端的,此举又是为何?”
“尚未可知。现如今,我们只能等待关下那人能够寻到法子,尽快通过再说了。”
面对少年的问题,紫衣女子不住地摇着头。其实她也有些想不明白,究竟有何等重大的事件发生,才会令自朔狄之乱后便久未封断的锁阳关再次闭止。
正说着话,却听二人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叫。祁子隐先是一愣,而后欣喜地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在一株高耸入云的劲松枝上,竟是落着一只红颈绿背的鹦鹉。
少年人立刻撅起嘴巴轻轻一吹。鸟儿识得主人的口哨,旋即落了下来,停在他腕上。
“鹉哥儿脚上有信!”
祁子隐的一双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伸手自鸟儿的腿上的竹筒内取出了写满了字的绢帛,捧在掌心细细念来。
然而,那信却并非是将炎拜托鹉哥儿送来的。写信的绢帛,似是由衣服上撕扯下来的一小片,边缘处犬牙交错。而其上的文字,也是用在火上烧过的木炭写就,歪歪扭扭,模糊不清。然而,少年人却还是努力辨认出了依稀几段:
将炎,不知道此前的信你可曾收到。如若收到,为何又将信取出却并未回复……
眼下我人尚在煜京,却不知究竟几时方能逃离这里。如今白江氏的江山,已然落到了独揽大权的高蠡手中……
日前,他已下令封锁经由锁阳关北上的一切道路,究其缘故,恐怕是仍忌惮自己的所作所为,将会引来卫梁及南方诸国的不满……
高蠡是个谨慎的人。日后你若写信给我,一定记得不要透露你我的名姓来。但我又无比希望能够快些得到你的回复,至少,在大婚之日来临之前……
“这个高蠡我以前听说过,是白江皇帝身边的红人。原来竟是他下令关闭了隘口!可甯月信中的大婚又所指何意?听她所言,好似眼下正被囚于煜京宫中,而且落在了高蠡的手中……莫非打算同甯月成婚的,竟是那个杀千刀的阉人?!”
祁子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这番推断,又仔仔细细将信上的内容看了一遍,却是愈发手足发麻,方寸大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