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暖阳,透过思年殿寝室薄薄的窓纸,于桌案上映出了窗棂镂空的剪影,煞是好看。百花盛开,蝶舞纷飞,偶尔还有几只采蜜的蜂子被阳光晃得失去了方向,在窗上撞得啪啪轻响,而后又很快地飞走了。
眼下,甯月正坐于案前,手中把玩着一只精美的九尾凤钗。这支钗,乃是请了煜京城中的能人巧匠,耗费数月方才雕琢完工。其身长三寸七分,钗头三片梧桐叶以金为托,再嵌入数块翡翠所成。叶上则立有一只振翅金凤,以玳瑁为爪,玛瑙为喙,赤玉为冠,璆琳为眼。凤尾分九叉,以金丝绕成九股主干,每股皆交错缀满金箔制成的羽片,层层相叠,恍若一把半开的折扇,又似一朵盛开的金花。
赤金的凤钗反射着阳光,在少女青蓝色的眸子里映出一片光晕。她手微微一颤,那九股凤尾便震颤起来,好似立时便要腾空而去。
然而,甯月却并没有将那支钗朝自己挽着发髻的头上插去,而是以三指捏紧,用力在黄花梨木的案上刻下了一道白色的浅痕。
还差一笔,这些暗痕便又能组成一个完整的正字。自打入宫以来,少女已几乎将案台上都刻得满了。而今,距离高蠡定下的大婚之日仅剩不过短短的三个月。随着那一天越来越近,少女只觉得自己心情,也随着每天的日出日落而变得愈发焦躁不安起来。
月前,期盼已久的鹉哥儿终于回到了思年殿,却并未给她带来任何将炎的回信。甯月担心是否信笺在路上丢了,便又连忙提笔写了第二封信,还特意以蜡封好。然而一晃又是月余,鹉哥儿却再未出现过。
心焦如焚的红发少女不禁开始担心,是否自己向外传信的事情已经暴露,又或者鹉哥儿于送信途中遇到了什么意外,对送信一事不敢再抱什么奢望,决定不再苦等同伴来救,而要凭自己的力量,逃出思年殿,逃出永旸宫,逃出煜京城。
这出逃的日子,便是定在了今日。
是年,城中杜鹃的花期较往年晚了足足半月,故而直至今日,已经延续了数百年的“斗花”习俗方才正式开始。
大昇朝之人爱花,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黔首,皆以赏弄花草为乐。其中,更以昶州的杜鹃最受人喜爱。每逢杜鹃花开,各地花匠便会将自己精心栽养的花株送至京城,以供往来的赏花客品评。这些花成千上万,以至于城中竟没有一处合适的地方能够摆放得下,于是,便有了城外煜水上游龙首渡一年一度的花集。
期间,皇帝更会携后宫家眷,与王公大臣一并外出赏花,在那千万花株中盘桓数日,并从色、姿、韵三方加以评断,甄选出当年的魁首。
杜鹃素以花色艳美,花姿端正,花韵秀逸而着称,却是无甚香气。然即便如此,也足以令芸芸众生趋之若鹜。当年白江蔺冉平定朔狄之乱后,曾特意为重新召开的“斗花”大赏提诗,称其可令:“桃李无颜色,芙蓉难为花”。
也正因如此,即便身为异族的高蠡也难置身事外,在斗花期间陪同皇帝出宫赏花,已经成为了每年的惯常。久而久之,他竟也对这种陆上人才会把玩的植物心生喜爱,更是命人于自己的堂前屋后也种了不少。
虽然如今的白江氏已式微如斯,然而在傻皇帝白江陉正式宣布禅位之前,其依然只是对方口中的高爱卿。而在陪同白江陉一同出宫赏花的这几日间,所需的司仪阵仗、禁卫扈从、餐膳起居,也皆是他需要格外操心的。
高蠡心中清楚,煜京城中有不少人对自己好不容易才攥在手中的权力虎视眈眈。因故眼下保护好这个傻皇帝,便也是保护好了自己。毕竟任谁都不想在自己的计划即将告成之际,另生枝节,惹无端的是非与指摘。
为此,他甚至抽调走了宫内近半的侍卫。连甯月栖身的所在,而今也只剩下了殿门外数队需得半个时辰的功夫,方能自昌华殿至思年殿前绕行一周,值夜巡更的戚殿卫。
好不容易盼来了夜幕降临,整日都将自己憋在房内的甯月终于推门走了出来。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将所有一切都笼上了淡淡的一层蓝色。
少女深吸一口气,仿佛许久都没有这般畅快地呼吸了。此刻她心中既感到阵阵紧张,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这个性格倔强的红发姑娘早已做好了打算,如若此次出逃失败,那么自己便在婚礼当日咬舌自尽。
从甯月住处前往殿门前,须得经过一条长长的廊道。廊道两旁除却花园、膳房与工房,便是一排供仆从们休息的厢房与耳房。
为防少女逃走,高蠡特意在她鞋底镶了两块熟铁。更是在她的所有衣物上都缝死了数枚铜铃。然而这却难不住甯月。她偷偷于屋内除去了鞋袜,并用小帕将铜铃密密匝匝地包裹起来,紧紧攥在了掌心。
为了节省灯油,仆从们入夜后不久便早早地睡下了。隔着厢房的门,少女能够听见其中均匀的鼾声,以及三两人悉悉索索的夜话。
甯月赤裸的双足踏在廊道的木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咯声。她却走得很快,因为其早已于前夜里试过,如此程度的声响绝无可能引起屋内人的注意。
然而,就在即将通过最后一间厢房时,忽听屋内一声大笑,吓得她整个人猛地一抖,掌中攥着的铜铃也掉落了出来,荡在半空轻轻地响起。
少女忙一把将铜铃重新攥回手心,连大气也不敢再出。待扭头去看时,却并没有见到由房门中冲出阻拦自己的仆从,而是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掌掴。
“哎哟,你打我做什么。”
屋内一人明显被从睡梦中打醒了,不清不楚地嘟囔着。少女分辨出其是高蠡特意由御膳庭中抽调过来的侍膳太监,专司揣摩自己的口味,平日里并不算得十分客气。
另外一人则明显早就醒了,仍气不过一般骂道:“你这猪头,每日连睡梦里都在贪嘴!方才那一声大笑,又是吃上了什么好东西?把老子都给吓得醒了。”
“我正梦见在后厨偷吃白天里剩下的那半只烧鹅,鹅腿可真香——”
“妈的,被你说得都饿了。那只烧鹅还在么?咱们不如去弄点来打打牙祭。”
“要得,要得,我也正有此意!”
二人叽叽咯咯商量一番,旋即便推门走了出来,朝着深邃的廊道左右环顾一番,直奔膳房去了。
躲在廊道梁柱后面的甯月这才重又探出了头来。险些被发现行踪的她手心后背早已满是冷汗,想要再向前走,两条腿却止不住地打着颤,一步也迈不动。
“镇定,要镇定。今夜若是不能逃出这里,你便要同那高蠡成亲,永远难得自由了!”
红发少女于心中默默安慰着自己,重新转身朝着殿门方向奔去。思年殿虽不算大,但这条路却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终于,在一片昏黄的灯火中,一股新漆的味道渐渐钻进了甯月的鼻子,那是前不久才新上了朱漆的殿门。
宫中各殿主门皆于子夜时分方才下钥。在那之前,未锁的殿门上没有沉重的木闩,也没有拦阻于少女同门外的世界间的任何阻碍。推开殿门的瞬间,甯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顺利地走到了这一步。
此前,她是被蒙着双目带入宫来的,并不知永旸宫究竟有多大。而今,当亲眼见到门外那矗立在夜幕之下的大殿,亲眼见到了那些错落的亭台,竦峙的楼阁,以及足以容纳万人,名唤磐龙原的广场时,被深深地震撼之余,其更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无力。
仅目力所及之处,便已经超过少女所见过的晔国王宫数倍。她从未想过,在没有任何术法的帮助下,陆上人竟仍能建造出眼前这些足可与沧流城等量齐观的雄伟建筑。而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前将逃跑一事想得太过简单,眼下仅凭一己之力,似乎永远也无可能得以从这座迷宫般的禁城中逃将出去。
渐渐地,一串橙红色的火光出现在远处的昌华殿前,进而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朝着甯月近前行来。那是一支打着灯笼的队伍。少女连忙虚掩上殿门,偷偷自门缝中向外瞧去,打算待对方经过之后再做打算。
然而,那却并不是值夜巡更的戚殿卫。
随着那队伍越行越近,甯月也瞧得越来越清楚。其中除了身着错金银铠的骁骑卫,还有身着金甲的执金吾。他们身后,则跟着一辆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大车,车上开了满树的杜鹃花,就恍若堆了满车的玛瑙砗磲,几乎快要倾泻而下。
这队兵丁明显是从宫外来的。甯月心中暗道不好,开始担心是不是那个愚笨的傻皇帝白江陉不愿继续赏花,提前回宫了。
直至看见了那个行在队伍中,满面得意的男子的脸,她才意识到对方正是朝着思年殿来的。或许是高蠡觉得盛开的杜鹃有助于拉近自己同大司铎之女的关系,竟是连夜由宫外的花集中挑选了十余株开得最盛的杜鹃,亲自带回了宫来。
一时间,少女竟不知自己究竟是该关上殿门,就此打消逃走的念头,还是该借着月色掩护直接逃出思年殿,静待高蠡等人入内后继续寻找机会出宫。可时间不等人,就在她稍作犹豫的片刻间,那支队伍已经走得更近,想要再出殿门,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甯月咬紧了自己的下唇,懊恼之余,却只能亲手将厚重的殿门在面前阖上。可就在她转身打算先行回去,另觅他法的时候,身后又远远传来了填满肚腹归来的侍膳太监满足的笑声。
少女愈发后悔自己方才没再坚决一些,跨出那关键的一步。若是此前咬一咬牙出了殿门,即便仍在永旸宫中,即便不知自己最终能否逃得出去,却仍存有一丝希望。而眼下,她却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似乎除了逃跑之事彻底败露,已经再没有别的选择。
正当此时,甯月眼中忽然闪过了一道迅捷的影子。起初她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不敢相信地使劲揉了揉眼睛。然而,当那只白色绒球般的小生灵立身其面前,瞪着那双小黑豆般的眼睛看向她时,姑娘才明白过来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半年前在月沼便消失不见的雪灵,如今竟重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也不知白狐究竟用了何种方法,能于重重宫墙阻隔下寻到藏身其中的主人。红发少女忽然觉得心头一热,此前那种无力的孤独感瞬间便消去了大半。
雪灵明显想要带她去某个地方,一直不停地用牙使劲拉扯着主人的裙角。甯月点了点头,示意小白狐在前面带路。
未曾想,就在距离思年殿大门不远的宫墙上,竟有一处崩碎洞穿,却被乱草遮掩起来的缺口。时至今日,尚未被人发现,更没有被填补起来。那缺口虽不算大,但甯月娇小的身形却可勉强由其中钻过,一人一狐就这样于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奔走起来。
雪灵似乎早已对宫内的线路了若指掌,总能够提前知晓何处会有哨卫经过,何处又会有换岗的间隙。然而,在偌大的永旸宫里兜兜转转,少女却忽然意识到白狐并非是要带自己出宫。随着距离宫门越来越远,她竟是来到了一处半埋于地下,却根本无人值守,根本不易发现的阴森囚牢。
囚牢内,只有从气窗外射入的月光,可以让人勉强看清楚脚下的路。身侧铁栅分割出的深邃黑色间,却好似潜伏着食人的鬼魅,令人觉得后脊发凉,毛骨悚然。
“雪灵,你这是带我来了哪里?”
甯月终于忍不住了,弯腰便要去抱身前的那团绒球起来,不想再让其领着自己继续乱跑。谁知,白狐却是突然停了下来,扭过头来朝着她“啾啾”叫了起来。
少女忽然一愣,伸出的双手悬在半空,不知雪灵究竟想要告诉自己何事。说时迟那时快,她身后的铁栅间却突然伸出了一双枯瘦的手臂,将其一把便扯进了黑暗中,同时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