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中人头登时于大殿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起初,态度强硬的群臣还好似没能反应过来一般,沉寂了片刻后,他们才立即炸开了锅:
“晔国千百年来,从未有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毫无理由便斩杀朝廷栋梁,此乃暴政!在下无法辅佐这样的主君,就此辞官!”
“对,这官无法做了,在下也要辞官!”
祁子隐却好似早已料到会遭遇如此反应。面对着犹如一群苍蝇般吵闹着的臣子们,他重重一哼,向身后的樊真使了个眼色。樊真心领神会,大喝一声:“关门!”
立于文德殿两旁的墨翎卫当即动手,将宽厚高大的殿门阖上。祁子隐也抬高了声调,对群臣怒喝起来:
“黄谬弩乃我王叔一手汲引的心腹,更位居执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的太常卿,然而其利用此次即位大典之机,竟于昨夜安排十数名流砂营刺客,欲将寡人刺杀于宫外华沁池边,好在云止莫氏及时赶到,凶徒方才未能得逞。今日,其更是安排了刀客藏身于典礼鼓手乐师与歌舞伎中,欲再行刺杀之举,难道不当斩么?!”
一番话,再次引得殿内众臣一片哗然。其中许多人皆不知晓,原来即位大典匆匆结束,背后竟还有这样一番变故。
“口说无凭,国主既怀疑臣子密谋行刺,当将人犯交由廷尉司调查取证,而非直接将人斩杀泄愤!”
廷尉司司承尉迟睿却拱手上前,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年轻国主闻后将大袖一挥,高声驳斥道:
“此刻,行贿黄谬弩的商人已被押入死牢。而其所受贿赂也已寻得在册记录。昨夜行刺寡人的三名刺客尸首,已连夜送至了廷尉司仵作那里,今日典礼上的刺客也悉数被樊将军拿下,对刺杀罪名供认不讳,不知尉迟司丞还想要何证据?”
尉迟睿却仍是连番摇头:“但国主眼下之举仍是不合法理的!”
“司丞如此想要一个法理?那么请问,此先我王叔欲将我当街斩首时,廷尉司可曾问他要过什么法理?你那嫡子尉迟敬德,伙同郁礼屡次犯上,且于行刑当日失去行踪,却至今仍未被列为在逃要犯。莫非于你眼中,如此便是符合法理的?!”
一番质问,令尉迟睿不由得低头退入了人群。因为他心中清楚,当年用来将祁子隐定罪的理由皆非铁证。而自己的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如今仍藏身于城郊置买的一座别院中,方能留住一条性命。
“既是说法理,寡人便再同你们说道说道!”
年轻的国主于群臣面前踱着步,突然两眼一抬,如炬的目光看向了人群前,此前吵得最凶的二人。其正是前夜还对祁子隐所提减赋之法吹毛求疵,百般阻挠的太府卿徐尚与盐铁监吕季海:
“你们二位,一人掌管着我晔国金帛财帑,另一人则专司盐铁贸易,数年来却利用手中职权之便控制商会大宗货物价格,从中渔利。眼下,舟师彍羽营正于城中查封二位的那些地下钱庄与非法私产,稍候寡人再会同廷尉司细审!”
一番话毕,前夜还于年轻国主面前趾高气昂的两人立刻如见了猫的耗子,突然跪拜下去,不住地叩首,恳求国主开恩。
如此一来,那些还曾打算逼少年人收回王命的王公大臣,也终于彻底哑了火。他们未能想到,这个自幼便默默无闻,甚至看起来有些好欺负的孩子,竟似一夜间便成长蜕变成为一个精通治国的铁腕君主,甚至不惜杀鸡儆猴。而如今面对新君的怒火,再也无人敢对其颁下的政令多加置喙。
祁子隐心中清楚,眼下自己的强硬或许只能令面前的这群人畏惧自己,但暂时也已够了。至少这种畏惧,足够树立起君威,令他们之中的唯利是图者不敢再铤而走险,行出些可能将晔国拉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危险尝试。也足以令骑墙观望者,更加坚定地倒向自己的一边。
毕竟,如今世上没有一人敢称此生过得绝对问心无愧,即便是少年人自己。
“好,既然诸位都再无异议,那么寡人还有许多政务需安排——”
年轻的国主说着,快步重新走回了王位之上坐定,一双金色瞳仁间流露出的神情,恍若立国时的德桓公又重新驾临了一般:
“自今日起,命樊真将军为殿前军马大都护,统御城中御翎卫。宓自矢将军,任舟、陆二师督军,统领白沙大营全部兵马,加急征招适龄男子入行伍,整顿边境防务,并征集全国工匠修补旧舰,督造新舰,扩充军备,严加操练!”
“臣得令!”
君令既下,樊真与宓自矢双双跪地受命。大殿内外的墨翎卫也纷纷以手中长戟击盾,高声唱喏,表示对新帅及新君的效忠。
眼下的祁子隐,无比庆幸舟师与御翎卫中的许多兵将仍是当年向百里留下的旧部。而正是这些人在樊真与宓自矢的带领下,仅用一夜时间便查出了黄谬弩雇凶行刺的铁证,更是早已寻得了能够拿住朝中几名大员的关键把柄,得以让今日的晔国新主说起话来,能有足够的分量与底气……
待朝会终于散去,已是日薄西山,鸦雀归巢的傍晚时分。将所有政令皆安排妥当的祁子隐换回了自己的那身白色长袍,樊真也换上了不起眼的布衣,陪同少年人再次驾马出宫,直奔折柳轩。
其时正是晚饭时分,还离得很远,二人便已嗅到了轩中飘出的阵阵香味。冷迦芸早已同他们约好,在即位大典之后,要好好在此聚上一聚。
甫一进门,紫衣女子便迎了上来:“怎地此时方才回来?”
“有许多事情须得向群臣一一交代,稍不留神便耽误了,迦姐勿怪。饭菜好了吗?今日我特意连午膳都没多吃,便是要来这里尝尝久违了的你的手艺!”
祁子隐张口应道,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依然精神抖擞。
然而冷迦芸还是立刻发现了少年人脸上的疲惫,一边将手上沾着的汤汁在围裙上抹了抹,一边询问起朝堂之上的事来:
“倒是真没想到,你们两个居然也能在宫里待上这么久。我原本以为,你们皆是不擅场面,讨厌应付的人,尤其是子隐。如何,一切可还顺利?”
“令行禁止,当算十分顺利。”
“哟,看不出嘛,你是如何说服了朝中那群老奸巨猾的官僚的?百里在时,曾不止一次向我抱怨他每日上朝时如何绞尽脑汁、如坐针毡。”
“自是做了些交换……”
面对女子的调侃,祁子隐却并没有能够笑出来,反倒若有所思般地喃喃应道。因为连他也无法肯定,自己今日所做的那些交换是否值得,又是否有效。然而木已成舟,无论日后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也只能照单全收。
“我始终有一事想不明白。不知国主可否解释一二?”
一旁的樊真却是拱了拱手插嘴问道,举手投足间明显多了一些顾忌。
白衣少年忽然一怔,随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起来:
“樊大哥大可不必如此。方才于殿上你我乃是君臣,繁缛礼数自不可免。但在这里,一切都同过去无甚差别,敞开来说话便是。”
但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是明白,打从昨夜自己想清楚利弊几许,如何取舍,并终于付诸实践时,一切便再无可能同过去一样了。
樊真拱了拱手,却仍显得有些拘谨:
“你命宓自矢整顿边境防务,为的是防止卫梁由东面乘虚而入,自是可以理解。但如今海上并无强敌,此前自卓修阔手中归顺的那些舰只已然堪用,何必再集全国工匠督造新舰,扩充军备?”
祁子隐微微点了点头,心中清楚今日自己所颁政令,唯有这条未曾事先知会过任何人,甚至连冷迦芸也并不清楚个中缘由,樊真有此疑问更在情理之中。然而他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思量究竟该不该告诉对方真相。
然而,自二人进院后便未曾张口的莫泽明,还是准确地猜到了新君的心事:
“祁兄是想尽快组建起一支堪用的舰队,亲自带领绕道锁阳关由海路北上煜京,没有错吧?”
“率兵去煜京?莫非你是想去救甯月?!”
听银发少年如是说,冷迦芸也顿时反应过来,笑容逐渐僵在了脸上,“你切不可如此冲动!诸侯王未召而领兵入京,乃是谋反的大罪!”
刚刚继位的晔国新主努力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今日,我本就打算晚膳时同你们一起商量此事的。眼下,还并不清楚那高蠡为何要将甯月囚禁起来。宓将军筹备舰船期间,我也会尽量去想别的方法救人。但是拖得一天,甯月她便会多一分危险——”
“那也不成。若今日百里在这儿,也定会阻止你前去的!况且行船出海,武器养护、物资储备等方方面面皆需花钱,如今的晔国国库,又哪里能支撑得了?”
东黎女子却仍是摇头,语气坚定。未曾想,莫泽明却是同她唱起了反调:
“钱银方面,我自会去请宛州商会鼎力相助,祁兄大可不必担心。”
“泽明你怎可如此放任他胡来!即便如今白江氏式微,可煜京城池又岂是几艘战舰,数千兵力便能攻得下来的?冒失前去,不仅是与天子为敌,更将同大昇朝所有册封的诸侯国为敌,岂非以卵击石?更别说若是失败,甚至会拉着整个晔国都一起陪葬!”
冷迦芸忽然有些急了,声调也愈发高亢起来。祁子隐却摇了摇头,用手按住其双肩,让女人先行坐下听自己解释:
“迦姐不用太过紧张。此次我之所以想到由水路北进,正是打算出其不意,令煜京守备仓促应战,或许能够一举拿下。更何况届时我方舰上不会悬挂任何旗号,新造军武甲胄也皆与晔国舟师制式全然不同。加之我面容尽毁,带上面具之后无人得以认出,当不会引来过多的怀疑。”
紫衣女子却是依旧不肯答应:
“那你自己的安全呢?如今锁阳关封关,即便得以将甯月救出,你们定会遭大军追杀,若是无法藉由海路返回,你难道打算躲去朔狄人那里?”
提起北境的蛮夷,祁子隐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此行……也正想去北方探探将炎的消息。不过避入草原乃是下下策。更何况,我也想请泽明兄担任军师同去,若是有何意外,自能提前演算,及时提醒。”
听少年人如是说,冷迦芸终于明白其早已将所有利害尽数斟酌过后,方才作此决定,是铁了心要去救人。而其此前所说的另想办法,不过是安慰自己的幌子罢了。于是她不再反对,而是忽然改口道:
“你若非要前去,我必一起同行。”
“可是迦姐——”
“我曾答应过百里,此生须得好好照顾你们三个。如今既然有机会重新相聚,我自是不能缺席的。”
祁子隐深知对方的脾气,便也不再相劝,转而问起了向百里留给自己的那玄赤双刃:
“迦姐,此前让你收好的寅牙呢?”
“便在屋内呢。可那双刀被祁守愚以陨铁长刀损毁,已是无法再使了啊——”冷迦芸不知少年人要刀做什么,心下虽然奇怪,却仍是起身去取。
年轻的国主自对方手中接过寅牙,轻抚着虽然弯折变形,却依旧锋利的那一玄一赤的双刃,自言自语一般道:
“接下来,我会寻铸器大家,想办法将其修复……此刀于我心中,便是代表了百里将军。日后在探寻自己的道时,我希望他也能够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