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熹二年,五月十九。雾霭低沉,黑云压境。
卫梁王城靖枢的宫门之下,迎来了一队煜京前来的使臣。
早在数日前,闾丘博容便接红竹守军传报,称已闭锁了近两月的锁阳关城门再次开启,一队身着白底金葵纹锦袍,由十数名骁骑卫护送着的使臣,打着写有天子二字的纛旗,径直南下。
其时,卫梁的这位女国主早有耳闻,煜京白江氏社稷生变。而此前锁阳关守军之所以闭锁关门,切断由陆路北上的唯一通途,所针对的也正是自己。故而,她并未下令军队于半途阻截那队天子派来的使臣,而是想要看看,已许久没有消息传出的煜京城内,究竟还能耍什么花样。
卫梁尚武,自朔狄之乱平息后,更是裁撤王都内的禁军,改由关宁武卒轮防。因其地处襟喉要道,国土广袤,故而足有二十万之众的武卒依东、南、西、北四向,分别划为平东、靖南、定西、朔阳四军。各军每三年改换一次防区,以适应宛、汜、昶三州气候地貌,做到可攻可守,可进可退。
眼下的昭武殿前,绣着金罴纹样的大旗猎猎飞扬。数百名身着银甲银盔的关宁武卒临道而立,威风赫赫,竟将风尘仆仆的一众煜京骁骑卫也比了下去。
身着金葵纹白袍的使臣也被面前这夺人的阵势震撼,却依然高傲地昂着头,一路迈着方步拾阶而上。
待入得殿门,方见闾丘博容端坐于王座之上,竟是着窄袖短袍,束发成髻,一副英姿飒爽的戎武装扮。苻载尹则是一身纯红官袍,昂首横目立于国主身侧,右掌按于腰间长刀柄上。
“国主千岁。久闻闾丘氏统御的关宁武卒威震天下,今日得见,果然名副其实,令我等大开眼界!”
使臣中为首一人拱手上前,却是未行拜见诸侯王时的跪礼。
苻载尹见状,口中低声咕哝了一句:“无礼之辈!臣下这便去将他们赶走,免得留在这里碍眼!”
说罢其便要动身去赶人。然而国主红唇动了一动,却并未开口斥责,反倒伸手轻轻拦下身边的将军,进而冲对面的使臣微微一笑:
“自朔狄之乱后,便罕有煜京天子亲派特使来我靖枢。而今天使不惜远道来访,可是带来了什么重要消息?”
“自大昇立朝以来,得有诸侯王鼎力辅佐,方得社稷固安,国祚绵长。白江氏江山更如衍江、绫水,滔滔入海,福泽千载。而今天子念闾丘一氏平息兵祸,拱卫京畿有功,特遣我等赐予胙肉、鬯醴,号以为南方诸侯之伯。并将绫水以南,明珠湾以东,莽砀山以北赐作封地。天道恢恢,旭日昭昭,克佐恭勤,精诚弘宣!……”
使臣手捧一封金丝帛裱成的诏书,朗声念道。然而,闾丘博容却并未起身接旨,面上依旧带着一副淡然的表情: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此番成国无端起兵,我也不过是为护一方百姓奋而抗击,又侥幸获胜,实不敢接如此厚赏。”
那使臣诏书尚未念完,突然被打断,面上表情渐渐由错愕转为了愠怒,进而将手中金帛猛地一收,愤愤然道:
“能够得到天子的赏赐,乃是你卫梁莫大的荣幸!奉劝闾丘国主好自为之,不要做那不识抬举之人!”
然而,闾丘博容却突然从王座之上起身,一双眼睛里似早已将对方看得穿了:“天使勿要生气。你们此番南下,也是六十年来的头一遭,寡人确是不该贸然打断——想来方才的那封诏书里,应当还有天子带来的其他旨意吧?”
使臣鼻间重重一哼,却是不再依着诏书逐字逐句念下去,而是垂袖而立,态度变得愈发傲慢起来:
“而今由春入夏,万物更新,新帝不日将行登基大典,届时还将迎娶新后。此次派臣等南下靖枢,也是为请闾丘国主即刻动身,入京观礼去的。”
“请恕博容我孤陋寡闻了。依稀记得两年前白江攸病故之后,刚刚才有一位新帝继任。敢问天使如今所说的这位新帝,又是从何处而来的?”
使臣抱拳朝着身旁的虚空拱了拱手,一副对新帝忠心不二的模样:“闾丘国主当知,那白江氏于世上仅存的血脉,不过是个智力低下的脑瘫儿。而今其自知能力不济,无法担起重任,故而主动禅位于新帝高氏,以续大昇社稷——”
听闻此言,闾丘博容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一步步走下王位,行至那使臣的身前。其实她早已猜到对方口中的新帝,便是那于朝中玩权弄势的高蠡,却是看破却不说破:
“既是禅位,还请天使回去转告新帝,博容天生多疑,此次匆匆召我入京,福祸未知,请恕不能答应。”
来使似乎没有料到闾丘博容竟会公然抗旨,当即又抬高了语调,似在敦促,又似在劝其改变心意:“如今卫梁既受封赏,又为南方诸侯之伯,理当尽快前往煜京,登台观礼,以示臣服才是!”
闾丘博容面露疑惑:“天使莫不是误会了。打从一开始,博容便未接受过什么新帝的封赏,又何来臣服的道理?”
对面的使臣终于急了,高声喝道:“奉劝闾丘国主,不要逆势而为。你当明白,抗旨不遵便为忤逆!”
闾丘博容也终于不再隐藏自己的锋芒,而是挑衅般地厉声喝道,“何为忤逆?!那高蠡如今不是还未行登基大典么?如此着急以新帝自称,还擅自动用大昇朝的玉玺下诏,忤逆之人应当是他!”
话音未落,她竟是自腰间抽出一柄长仅尺许,柄上雕着熊首的金刀,猛地刺入了面前所立来使的下颌中!
“当年祖父亲率关宁武卒击退进犯蛮人,闾丘家无数子弟血染沙场,马革裹尸,立下万世不灭之功,换来的却是白江氏的猜忌与孤立!而今其更将以我闾丘氏的鲜血换来的帝位拱手送人,还美其名曰禅位?!既然如此,倒还不如真的反了!”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国主,杀人时竟毫不手软,更未曾有半分的犹豫。那使臣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在喉咙中发出些呜呜噜噜的声响。闾丘博容进而猛地将刀拔出,被带出的鲜血溅了满身,却只是任由那使臣的身体缓缓倒在地上,气绝而亡:
“符将军听令!今日篡位逆贼高蠡假借传召之名,派骁骑卫上殿意图行刺。将这些刺客给寡人尽数斩了,一个活口也不留!”
女国主转身下令道。说着又屈起左臂,以衣袖将金刀上的鲜血擦拭了干净。
苻载尹早就忍得牙根痒痒,得令后当即将手一挥,立于殿内的三十余名关宁武卒呼啦一声,便将使臣同那十数名骁骑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国主今日若是杀了我等,便是同整个大昇朝为敌!而今御北与关南七国皆已宣誓效忠新帝,你难道便不怕自己此举将令卫梁,令治下的无辜子民成为众矢之的?”
尚余喘息之机的另几名使臣依旧没有求饶。听闻此言,闾丘博容却并未再转过头,只是背着身子哈哈大笑起来:
“关南七国?如今成国尚未亡国,算上我卫梁,南方应还有四州九国!尔等口中的这位新帝竟还不如那白江氏的傻子皇帝,怎地连自己治下的诸侯国都数不清楚!又或者,还有其他人也同我一样,不肯低头就范的?”
“给我杀!”
笑声刚落,苻载尹便又是一声令下,此起彼伏的喊杀声登时便于昭武殿上响起,原本静谧的王宫禁地,瞬间竟成了血流成河的杀戮场。
骁骑卫虽说是皇城的精锐,轻易不会任人宰割。然而面对着足足高出一头有余的关宁武卒,只眨眼功夫,十数名全副武装的甲士与同行使臣便悉数被砍翻在地,剁成了一摊摊肉泥,甚至连还手哀嚎的机会也没有。
一阵冷风忽然将紧闭的殿门吹开了,直吹得殿内的烛火也摇晃起来。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却是没有变淡分毫,反倒变得更浓了。
“那高蠡竟以为,仅将莽砀平原的千里沃野赐予我卫梁,便能换来国主对其的衷心么?”
苻载尹走到闾丘博容身边,递上一块干净的小帕,“不过今日之后,便再无回头箭了。”
“你——莫不是想退了?”女国主将白帕按在脸上,再拿起时已染作一片殷红。
身着红袍的将军坚定地摇了摇头:“闾丘一氏,千百年前本就与白江氏同根同源。若说这世间还有谁人配坐煜京中的帝位,恐怕除了国主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来!载尹不退!”
“其实你是想说,对我卫梁而言,迟早都会迎来这一天的,对吗?”闾丘博容漫步行至殿门外,看着宫阙上空的乌云,脸上的杀气却是愈发浓了。
“国主虽为女子之躯,胸中所怀却是男儿壮志。这些年来,卫梁举国上下毕力同心,皆为盼得一个合适的机会。载尹觉得,如今这个机会已经来了,我们自要将其牢牢抓在手中!”
“不过奇怪的是,御北的左丘老国主,怎地会如此轻易便向对方臣服了?”女国主将沾了血的白帕叠好,却并没有立刻递还给身旁的苻载尹,而是将其紧紧攥于手心。
“左丘氏后继无人,想那左丘阙早已心灰意冷,再无当年的雄心了。更何况,臣下不久之前听说,似乎他也已经不在人世,如今御北便似无首之蛇,即便再毒,也只能归附一方,别无他法了——”
红袍将军稍作迟疑,似乎在斟酌是否该将自己心中所想告诉对方,“臣下反而觉得,倒是南方那个未曾归顺高蠡的侯国,更加值得担心。”
先前,闾丘博容也只是觉得使臣的话中有纰漏可抓,并未打算深究。然而此时苻载尹再度提起,终于令她意识到了此事并不简单:
“大小侯国之中,还会有谁有如此胆量?”
“非实力孱弱者,决不会轻易向高蠡俯首称臣。而今的关南诸国,能继续同我卫梁分庭抗礼者,唯有祁氏一国而已!”
女国主似还有些将信将疑:“你是说晔国?我的确听说祁守愚之后那个新近即位的年轻人非比寻常。可晔国素来不喜征斗,此前又刚刚同成国战了个两败俱伤,如今怎会甘愿冒此大不韪,而赌上整个晔国的命运?”
红袍将军却是不再多言,举手过顶,一揖到底:“无论晔国是否怀有二心,接下来我们都只能自己亲眼去证实了。但无论面对何种艰难险阻,无论国主将如何杀伐决断,载尹都愿生死追随,直至功成业就的那一天!”
闾丘博容也未再接话,只是看着宫城上空越聚越厚的乌云发呆,心事重重。身旁的将军见状连忙上前一步,以掌心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倒是那块帕子——打算何时还给载尹?”
这个突如其来,却又毫不相干的问题,忽然惹得面前的女国主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将其眉宇间的迷惘一扫而空,也令她重新变成了那个志气满满,自信笃定的女人:
“沾了血,自是洗净之后再还给你。”
闾丘博容说着,将手中的帕子整齐地叠好,塞入了自己的衣襟里,“传令下去,命红竹驻防的武卒做好准备,不日开拔,北上锁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