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初三、戌时、晋王府书房内】
此时,晋王李祀正坐在一张书案前,一边喝茶,一边翻阅着一本不知什么名字的古籍。在他下首落座的是一位头发花白、年纪大约五十挂零,身材略略有些臃肿的男子。
“殿下果真觉得,我那总管没什么问题?”那位头发花白的男子问道。
“哎!闻卷啊,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啰嗦了?本王已说得再明白不过,你家里那位总管,没有一丁点问题!”李祀面上的神情,显得颇不耐烦,他头也不抬,顾自啜饮了一口茶,随意答道。
“殿下!属下只是觉得,我潘家贱婿之命,实如猪狗一般不值一提,想那赵王殿下,何以会劳动他千金之躯,竟会为我这贱婿亲自施法诊病?!这中间必有缘故,若非我家的总管李莫愁是赵王之手下……难道,还会有别的缘由么?”
……
原来,昨日傍晚,赵王李义不惜耗损体内真元,亲自治好了章博的病后,便径自离开了潘府。那潘闻卷回到府中,闻听了整件事的过程,他却左思右想也想不通内里的情由。
潘闻卷想起李义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他便询问李莫愁究竟是何时认识的赵王?李莫愁不过潘府的区区一个总管,又何曾与名动天下的赵王有半分交集,当时李莫愁便如实回答,自己从未曾识得赵王。
那潘闻卷在朝堂之上攀爬滚打业已三十年之久,非但老谋深算,更兼心性多疑,此际李莫愁越是矢口否认,潘闻卷越是疑心大起。到后来,李莫愁被逼无奈,只得双膝跪倒在地,向他老主人哭陈,自己真的连赵王半面都未曾见过。
哪料想,李莫愁越是痛哭流涕,潘闻卷却越是不信总管所言。他见这位总管说话间双股微颤,眼神总是闪烁不定,便愈发怀疑这总管心里有鬼。于是,潘闻卷索性命人将李莫愁关进了一处柴房,自己亲自审问。自然,潘闻卷审问了半天直至当天深夜,那总管依然是如前所说。就算潘闻卷命人在他身上抽打了几十棍子,李莫愁仍然摇头否认,坚称自己从未与赵王相识。
也并非是李莫愁心志如何刚强,乃是这位总管这就算想要承认,但个中细节,他也是无从说起……
潘闻卷见问不出端倪,心下恼怒,便欲对李莫愁施以重刑。还是他女儿潘艳芳,心念李莫愁平时的好处,这一次她夫君被救,也是多亏了李莫愁的功劳。是以,潘艳芳亲自赶到柴房,在她父亲面前苦苦哀求,这才让李莫愁免受酷刑的折磨。
潘闻卷原本打算审问了李莫愁之后,再去审自己的女婿章博。潘闻卷深知章博的秉性,只需自己稍稍说几句话恫吓一番,根本不必半点刑具,自己这位宝贝女婿立时就会将他所知道的和盘托出……
闻听潘闻卷还要去找章博问话,自然,他女儿潘艳芳护夫心切,便又使出了一番连哭带闹的手段,这才使潘闻卷终于打消了逼问章博的念头。在整个潘府,所有人都知道老爷平生就只有这么一个独女,加之那潘艳芳生得聪慧又端庄,是以深得老爷宠爱。对于这位宝贝女儿的请求,潘闻卷几乎从不会拒绝。
然而,潘闻卷思前想后,兀自觉得此事必有蹊跷。他不敢怠慢,到了第二日下值之后,他匆匆吃过晚饭,便一个人独自来到了晋王府。
进了晋王府的书房,待屏退随从之后,潘闻卷便将赵王李义亲自来到潘府,为章博治病的前后经过,包括赵王的临别之语,都详细地禀明了晋王。然而,令潘闻卷没想到的是,晋王听了潘闻卷的疑虑,却忍不住哈哈笑道:
“我说老潘呀,你好歹也是个三品大员,怎会如此小题大做?”
“小题大做?”潘闻卷抬起头,不觉甚为疑惑。
晋王饮了一口茶,徐徐说道:“你不知我三哥的脾气,他说‘要谢就谢你的总管’这句话,无非是他的玩笑之语罢了,你却当了真?”
“玩笑之语?属下惶恐,实在不知这有什么好玩笑的……?”潘闻卷更加地疑惑了。
“哎!就这么跟你说吧……”李祀只得耐心解释道:
“我三哥心性便是如此,他虽已过不惑之年,然其性却如……如孩提之真!他虽看上去一副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日常行事,却最爱与人玩笑,是以他口中所出,每每都是意想不到之言,嘴里所讲,时时都有不着边际之语……他这不单单是对你,对所有人都是如此!”
见潘闻卷还在思虑之中,李祀又道:
“这也难怪你误会,象我三哥这样的人,若非在他身边呆得久了,哪里会知道似他这般尊贵的人物,行事却常常如孩童一般……”
潘闻卷思忖了半天,心里仿佛还是不能接受李祀口里所言的解释,身为七珠亲王、大乾神王阁副阁主的赵王李义,居然会同他开一个完全不着边际的玩笑,这是潘闻卷内心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的……
“难道说,赵王殿下与属下所说的,都只是他玩笑之语?他话中全无所指?”潘闻卷兀自有些不信道。
“哎呀!要本王跟你讲多少遍,你才肯信?我三哥堂堂一个大乾的王爷,就算他想做太子,也没人敢和他争!他有必要往你区区一个潘府安插手下么?我说老潘啊,你这脑子……能不能想一点正经事?”见潘闻卷如此冥顽,李祀不禁有些不快,他有些不耐烦道。
潘闻卷忙拱手应道:“是是是!属下知道了!”顿了一顿,潘闻卷又道:“属下只是一时没有想通,为何赵王殿下竟会不惜千金贵体,亲自为犬婿治病?而且我听下人回禀,说赵王殿下为了医治犬婿的病,竟会命我府中所有人都回避至百步之外,赵王爷在犬婿的房中竟忙碌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之久……若说李莫愁与赵王殿下无半点瓜葛的话,莫非犬婿章博竟是赵王殿下的眼线……?”
李祀心中当真有些哭笑不得,他心道就算这章博与李莫愁都是我三哥的眼线,我三哥又怎会事事都做给你看,句句都说给你听?枉你潘闻卷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摸不透!他当即一拍桌子,呵斥道:
“你想不通的事多了去了!我三哥做事的道理,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想得通的么?本王再跟你说一遍,不管是那个叫什么……李莫愁的总管,还是你那狗屁女婿章博,还有你家里的任何人,都不会与我三哥有任何的关系!”
潘闻卷忙于座中起立,诚惶诚恐道:“殿下垂训的是!属下明白了!属下……属下只是担心……担心万一属下处置失当,累着了殿下的英名,那可是属下万死莫恕之罪!毕竟……如今朝中上下,都已知潘某就是殿下的一个……亲随。”
坐在书案前的李祀,望着潘闻卷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心里已不断地摇头,他心道,我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废物做我的手下?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把他一脚踢了!
不过,李祀转念又想,哎!如今多事之秋,二哥已被废,大哥又被囚禁,目下朝中多数官位出空,我手里能用的人不多,也只好将就一下了。
心念及此,李祀只得朝潘闻卷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旋又温言说道:
“老潘,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从此后莫要再提了!你回去之后,立马就把那个李莫愁给我放了,依旧让他做你家的总管,再好好地赏他一些银子,这件事千万别给我传出去,若是传到我三哥的耳朵里,岂不是要给他笑话死……?!”
潘闻卷刚刚坐下,听得李祀之语,急忙又站起身子,躬身回道:“属下遵命!”
“嗯……”李祀点了点头,随即又问:“本王听说,你那宝贝女婿,三更半夜出去行嫖,非但去了翠云楼,还在郊外密林里嫖上了一个妖精?”
潘闻卷闻言立时吓得心中一凛,额前已冒出了些许细密的汗珠,他顾不得擦拭汗珠,忙拱手回禀道:“属下管教无方,致令贱婿深夜犯禁,公然行嫖,此事若传了出去,再被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以讹传讹,不免……不免要累及殿下清誉!属下回去之后……”潘闻卷心中稍作思忖,立时一咬牙,随即说道:
“属下回去之后,当立时想法子善后!明日一早犬婿就会‘因病而卒’,请殿下放心,人死之后,他之前种种,自然也就无人问津了……”
在潘闻卷心中,就算他将自己方才所言付诸实际,他对章博也不会有丝毫之愧疚。他心里过意不去的是他的爱女潘艳芳,此时潘闻卷的心里已经在思量着,该如何安抚自己的女儿,又该如何帮女儿选一个更好的上门女婿。
“No,No,No!”李祀却摆手道:“按说你家这宝贝女婿,真是没有活着的必要!只是……他既然是我三哥费心费力救活的人,再这样死了未免可惜。你回去之后,就不要为难他了,今后严加管教就是!”
“可是……”潘闻卷依旧有些担心。
“放心!”李祀心知潘闻卷之所忧,淡然笑道:“我李祀行得正坐得直,岂是你一个女婿就能败坏的?”
潘闻卷俯身到底,恳切谢道:“殿下仁心大德,属下感佩莫名!”
“坐下吧!”李祀挥手命潘闻卷重新落座,随即问道:
“老潘,你在户部呆了这么久,跟秋明礼相处得如何?”
“这……”潘闻卷一时不明白李祀所问究竟是何意,他踌躇片刻,遂答道:“秋大人身为户部尚书,处事得体,行止得当,上得天子信任,下得户部人心,属下忝为秋大人的副手,一直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之懈怠……”
“嗯……看来,这户部有秋明礼在,你是没什么戏了!”李祀饮了一口茶,随意道。
潘闻卷心下又是一阵惶恐,他忙将手里刚刚端起的茶盏放下,正欲起身为自己辩解,孰料,却又听到李祀另一句让他更加意想不到的话传来:
“那你就去吏部,做个尚书如何?”
刚才还在为自己的失言而不胜愧悔,如今听得李祀要将他举荐为吏部尚书之语,潘闻卷当即转忧为喜道:
“殿下!属下升任户部侍郎一职,才不足两月,如何能遽然升至吏部尚书?”
李祀淡然道:“本王说你能做,你就能做!”
潘闻卷闻言起身,忙又拱手谢道:“殿下大恩大德,属下就算粉骨碎身,也难报殿下恩情于万一!”
李祀摆手道:“先别急着谢,有几件事,本王必须先嘱咐你……”
待潘闻卷坐好,李祀又饮了一口茶,徐徐说道:
“如今这朝堂之上,二哥早已被废;大哥自作作受,业已终身被囚;三哥虽是文武全才,但人人皆知他是个无心大位之人。六哥虽也有些想法,但他只是草包一个,整日就知道花天酒地,根本不足为虑。只有我四哥,如今已贵为九珠亲王,距离太子也就一步之遥了……”
见李祀说起了自家的几个兄弟,潘闻卷立时脸色一正,端坐那里洗耳恭听,不敢有片言只语,只听李祀又喝了一大口茶,接着说道:
“要说起我这位四哥,他可比我大哥、二哥、三哥都强了不知多少!你别看他处处都是一副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的模样,然为人却最是喜怒无常,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谁又能知道?!……”
李祀斜眼看了看端坐于前的潘闻卷,见他不敢接话,便又开口言道:“我父皇说他‘刻直太过’,依我看呐,他为人或许是尖刻了一些,可哪里有半分的‘直’呀?他这肚肠里的弯弯绕,可不知要胜过常人几百倍呢!”
“父皇命我奉旨管着户部,命他奉旨该管吏部。可他倒好,还往我户部塞了一个秋明礼!这一下,户部和吏部就都被他给占了个齐!户部管着天下的钱粮,吏部管着大乾官员的任免,这两部要是都被他老四给占了,那还有我什么事?!”
到这个时候,潘闻卷不得不说了:
“请殿下放心,属下到了吏部之后,必当竭尽所能,为殿下将吏部牢牢抓在手中!”
“嗯……”李祀看了看潘闻卷,眼神中略带嘉许之色,他又喝了一大口茶,吩咐道:
“老潘,你到了吏部之后,这第一个任务,就是重新安置那些地方官员,我大乾天下的各个道、府、州、县,都要有我们的人……”
……
紧接着,就潘闻卷升任吏部尚书之后的下一步计划,李祀又详细吩咐了一番。当下,潘闻卷急忙起身拱手,口中连声答应。李祀见时候已差不多,该说的话也已说完,便端茶送客,挥手让潘闻卷从后门出府。
潘闻卷离了晋王府之后,心下兀自有些惴惴不安,他心里想着的还是自己的女婿章博。
“该如何处置此人呢?”潘闻卷绞尽脑汁地思忖着,他心想,依照晋王的意思,既不能将自己的女婿弄死,但也不能让这人此后逮到机会又出去“寻花眠柳”。
“不如……就将此人这般这般……”潘闻卷忽然间就想到了一个法子,只要他回去对自己的女婿如此施法,管保让那章博此后再也没有办法还能自由自在地去翠云楼快活了。想到了这里,潘闻卷心下不禁有些得意了起来。
潘闻卷悄悄地行走在长安城的夜色中,此时的长安城已全城加强宵禁,不时有各队巡城的禁军兵士和青衣卫卫卒大踏步走过。他虽是当朝三品大员,但今夜他委实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是以他只能潜足夜行,尽力隐藏自己的行踪不被人发觉。好在,潘府与晋王府只隔了三条大街,潘闻卷行走了半刻,便已来到了自家的府门前。
“管家……莫愁!”潘闻卷在自家府门前,小声唤道。他这才想起,那位陪伴自己多年的潘府总管,此际还被他关押于柴房内不知死活呢!
门房认得是自家老爷的声音,忙赶来为潘闻卷打开了大门。潘闻卷步入自家的大宅之后,心下方始稍安。此刻夜色已深,已是亥正时分,潘闻卷回望长安夜色,只见天空中兀自挂着一勾弯月,弯月之旁,依稀只有几颗孤星隐隐闪烁着微光……
残月孤星、凄风冷树,夜色潺潺、满城寂寂,在这样的一个夜色中,不想我潘某人竟得知了这样一个大喜讯!潘闻卷仍旧沉浸在自己行将升官的喜悦中,以至于他迈步走向自己的寝房之时,嘴里不禁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小曲。
潘闻卷自己早已忘了,这一首小曲,还是长安城最有名的翠云楼中,头牌明月曾教他唱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