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四日、未时、长安城韩王府后园】
昔日青衣卫南安平司的千户裴才保,自辞去千户一职之后,忧愁难解,百无聊赖,便时常到那得月楼里,花钱买醉,聊以为欢。
今日阳光好,天气明媚,得知猫妖已除的消息之后,他便也和其他男人们一样,跑来这得月楼里喝酒。
待得酒足饭饱之后,他醉醺醺地走出门外,在温暖而明媚的阳光下,他悠闲地打了几个饱嗝,又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只觉分外满足。刚才那一个与他相撞的青年男子,虽然对他口出不逊之言,然转瞬间,他便已不放在心上。
“咳!……不当官也好啊!”裴才保心下感叹道:“以前当个什么劳什子的千户,终日忙东忙西,还要忙六爷的那些破事,哪有如今这般悠闲?!”
以前,裴才保夹在沈环与孙勋之间,明面上他是偏向孙勋,暗地里,他却也不敢得罪沈环,甚至于,他听沈环的话还要比听孙勋的多一些。不过,这夹门匾的滋味委实也不好受,他两方面都不敢得罪,自然便两方面都不太讨好,若是没有韩王李祚暗地里帮他撑着,怕是早已不能在青衣卫中立足。
如今他武功全失,虽不能接着担任千户,但也从此避开了青衣卫中两大派系的纷争。
“或者,这也算因祸得福吧?”裴才保这样自嘲着,信步往城北走去,那里有一座王府,里面住的,正是他的老主子,韩王李祚。
虽然,他与韩王李祚已近半个月未曾见面,但是,若他今日没听到得月楼里那两人的说唱,此时依旧不会前往韩王府。
一只猎狗,若失去了奔跑捕捉猎物的能力,有哪一位主人,还会再费心费力地养着它?
裴才保自知已没有丝毫被利用的价值,是以哪还有颜面再去面见韩王?
不过今日,他听闻那两个说唱者于插科打诨之间,所提及的“明月皎皎”,立时心中又被勾起了一团“大火”。
他原本就是个风月场中的老客,此时听得翠云楼中又多了一景“明月皎皎”,心中如何还能按奈得住?
怎奈,裴才保也知道翠云楼里的规矩,若没有银子,当真是连大门都跨不进去。如今他已不在青衣卫上值,非但失去了每月的俸银,连那些四处孝敬他的“暗钱”也早已分文不见。今时今日,对于裴才保而言,能够进到得月楼喝酒已是勉强,叫他如何还有银两再去翠云楼里快活?
于是,原本已无颜再见韩王的裴才保,为了想一窥“明月皎皎”的真容,也为了他心中那一团按奈不住的“大火”,此时也只得厚着脸皮,去觐见他的老主人。
……
半个时辰之后,裴才保在韩王府总管的带领之下,来到了王府的后院。
此时,韩王李祚刚刚吃过午饭,正带着一帮家丁手下,在自家的后院里玩着蛐蛐儿。
李祚玩得正尽兴,见裴才保来了,竟也不以为忤,反倒是哈哈一笑。当下,李祚拍了拍裴才保的肩膀,便将他带到了后园中的一座小亭子里就座,总管随即送来茶点。
亭子里相比后院的蛐蛐场,已然安静了许多,李祚端起茶盏浅浅啜饮了一口,朝裴才保问道:
“才保啊,怎地这么长时间才来?现如今你不做官,反倒更忙了不成?”
裴才保忙施礼赔罪道:“六爷恕罪!裴某如今已是一个武功全失的废人,六爷琐务繁忙、日理万机,裴某也不敢擅自打扰啊!”
之前,李祚一直是秘密与裴才保接头,并无人知道他俩的主仆关系,是以裴才保一直以“六爷”来称呼韩王李祚。如今,两人的关系已不必隐瞒,而且,这还是在韩王府中,然裴才保毕竟已叫惯了“六爷”,是以一下子还改不过来。
李祚笑道:“我有什么忙的?无非是整日关在自家的后院里,斗斗蛐蛐,玩玩蹴鞠罢了!你什么时候想我了,就只管来,这韩王府的大门,会一直为你开着的!”
裴才保心下不禁一阵感动,他忙站起身,双手抱拳,躬身行礼,恳切道:
“才保多谢六爷看重!只可惜,如今我已是一个……”
李祚摆了摆手,打断道:
“你不就是武功全失了么?武功虽然没了,但你这条命还在,有什么可伤心的!至于难受成这样么?”
李祚随即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你瞧瞧我,原本就没什么武功,这不也活得好好的么?”
李祚挥手让裴才保坐下,又劝道:“所以啊,一个人能不能有所成,关键看他心里怎么想,和他会不会武功,也并没什么关系!”
裴才保长叹了一声,又复落座,他喝了一大口茶,道:“六爷既然这么说,那属下也斗胆要劝一句,如今太子之位虚悬,六爷又一向深得皇上喜爱,值此风云际会,六爷切不可耽于享乐,只知道呆在家里玩蛐蛐呀!”
李祚却摇摇头,冷笑道:
“这个太子位,我是不想争了,他们想争,就让他们去争吧!我只想做我的太平王爷,将来,能求得一个善终的结局,就不错啦!”
见此时的李祚,眼光中已无昔日的夺目神采,裴才保心知这位老主人确已无觊觎大位之心,他便也不再多言。他今日跑来王府,原本就不是劝他主人上进来的,此际见李祚仿佛也有心事,只得低头拿了几块糕点,一边吃糕,一边喝茶。
“倒是你……”李祚却瞧了瞧裴才保,又复言道:“难道,从此就做一个平民了?我好几次想举荐你去刑部为官,你为何不肯?”
裴才保嗫嚅道:“六爷,你说的那个‘刑部员外郎’,就只是个从四品……”
“从四品怎么啦!”李祚不禁来气道:“就这么一个从四品的官职,也还是我费心费力,好不容易才帮你去求来的!再者,你原本的南安平司千户,不也就是一个四品官么?!”
李祚的心里,自然是对裴才保大为失望。他心想,如今我大哥被囚,二哥也倒了,朝中一下子空出了这么多官位,我有心想往朝廷里去塞几个人,却实在找不出信得过的手下。偏生让你裴才保去刑部当官,你竟然还不肯答应?!你知道最近老八、老九、老十他们,往京城六部里塞里多少人么?我若连一个亲信也没有,今后在朝中,面对着老八、老九、老十他们的大批手下,你叫我如何立足?
其实,今日的李祚,每当想起这些窝心的事,他心中总不免有些后悔。他后悔当年没有用心读书,后悔当年没有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后悔当年没有象他八弟一样,结交了那么多的王公重臣……他后悔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如果他当年用心读书的话,他就不会厌恶那些读书人,反倒会礼贤下士,跟他八弟一样,终日跟读书人呆在一起,还能赢得一个“贤王”的美名。
如果他当年把心思放在正道上,他就不会整日就知道饮酒游猎,斗鸡蹴鞠,到最后,除了“练就”了一身玩乐的本事外,其它的什么也没学会。
如果他当年能够多长一些心眼,多出去走动走动,以他六皇子的威名,总是能交结到一些权贵,也不至于到了今日,在朝中毫无根基可言。相反的,因为他玩心太重,朝中已盛传韩王就是一个“玩乐王”。如此终日冶游,只知享乐之辈,又有几人愿意真心归附?是以,就算他李祚想要招揽人马,也未必能找到他所满意之人。
不过,话虽如此,若教时光倒流,让李祚真的回到二十年前,他一样还是不喜欢读书,一样还是喜欢到处玩耍,一天到晚,就知道玩蛐蛐、斗公鸡、蹴鞠、饮酒、狎妓……
人性就是如此,自李祚出生那日,便已注定他这样的个性,又岂是一个“悔”字能够改变?
是以,今日的李祚,虽然对裴才保大为失望,但也只能被迫对他“寄以厚望”!
裴才保自然无法知晓他这位主人心中的纠结,此时却犹豫道:
“这刑部员外郎虽说也是个四品,但毕竟上头还有侍郎和尚书。属下做了几十年的武职,从来没当过文官,这刑部又掌管着邢狱之事。属下担心,若属下万一有个闪失,就会辱没了六爷的声名……”
李祚耐着性子,接着劝道:“你不用担心损到我的声名,我也没什么声名可以让你辱没的。你只需到那里去好好做事,真出了什么事,自有本王给你担着!这武职和文官,都是当官办差,又有什么不同?!你连一个青衣卫的千户都做的好,难道,还干不了一个刑部的员外郎?”
见裴才保兀自沉吟不语,李祚又道:
“再说了,刑部管的是查案断狱,你在青衣卫里,不也是管查案的么?如何让你换了一个地方,你就不敢干了?”
裴才保迟疑道:“六爷美意,属下感激莫名,这件事,能否容属下回去再考虑几日?”
李祚劝了老半天,见裴才保还是不肯答应,不禁拍了一下石桌,霍然起身,作色道:
“本王是让你去做官,又不是让你去坐牢!本王就不明白了,你怎地如此不情不愿?”
“难道……做一个平头百姓,就这么快活吗?”
裴才保却还是坐在那里,埋头只顾吃吃喝喝,其状如耳聋了一般。
自然,裴才保并不是不想去当官,他也更加不愿得罪这位老主子。
他只是早已打听过,如今的刑部,侍郎一职尚自空缺,而尚书却是刚刚从侍郎位置升上去不久的成克中。举朝皆知,这成克中乃是一个出了名的难缠,“成克星”的大名绝非虚言, 谁要是被他给盯上,不缠得你脱一层皮才怪!
侍郎既然空缺,整个刑部便是尚书一人说了算。如今若自己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去刑部做一个员外郎,成天被那“成克星”给管着,哪里还能有昔日青衣卫南安平司那般自由自在?!
裴才保心道,你韩王若真有本事,便当举荐我做一个刑部侍郎才是,至少还能与成克中抗衡一二,可你让我去做一个什么……刑部员外郎,那我岂不是终日要被那“成克星”给呼来唤去?这还罢了,若我稍一有个闪失,上值迟了片刻,或下值早了几分,被那“成克星”给逮到了,还有我好果子吃么?!
在裴才保的心目中,这刑部员外郎虽也是四品,但怎么能比得上一个四品千户来得实在?再者,与其在成克中手底下受苦,倒不如他无官一身轻,终日喝酒买醉来得快活。他哪里知道,以韩王李祚的能力,能帮他要来一个从四品的员外郎已是极限,他若还想去当一个侍郎,那简直是痴人说梦了。
……
见裴才保铁了心不想去当官,李祚无奈地转身,背对着裴才保,没好气地问道:
“你既不想去刑部,那你今天来这里作甚?”
裴才保犹豫了半响,终于鼓起勇气,觍颜说道:
“六爷,你可曾听说,咱长安城里又新添了一景,唤作‘皎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