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与明月两人,坐在秀春阁内,喝了一会儿酒,吃了一会儿菜之后,娇娇忽然有所感,于是便朝明月问道:
“明月姐姐,难道你就愿意一辈子呆在翠云楼中么?”
明月放下酒杯,叹道:
“我不是没想过给自己赎身,我手里也已攒下了一些银子。可是,我若离了翠云楼,还能上哪儿去?”
娇娇道:“天下那么大,哪里不能容身?又何必一定要呆在翠云楼里呢?”
明月道:“呆在翠云楼,好歹能有一口饭吃,有一张床睡,不用受风雨之苦。若是离开了这里,我真不知该去哪里安身?”
娇娇奇怪道:“姐姐就没有家人么?你的爹娘呢?”
明月举杯喝了一口酒,眼光渐渐地有些湿润,她又叹道:
“我从小命苦,十岁的时候死了娘,爹爹又在我十四岁那年,将我卖入翠云楼。如今已过去了十年,也不知道爹爹是否还活在人世?咳……就算他还活着,我也不想再去见他了……”
娇娇听得也不禁恻然,没想到明月的身世竟这般凄苦。她猜想着明月十四岁就进了青楼,这十年的时间必定吃了无数的苦头,也不知明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握着明月的手,安慰道:
“姐姐,想不到,你居然有这么一个狠心的爹爹!竟然忍心将自己的亲身女儿,这么小就卖入了青楼!以后,我若是见到了你这个没良心的爹,定将他痛打一顿,给姐姐出气!”
明月摇了摇头,苦笑道:
“算啦!我刚刚被卖进翠云楼的时候,每天晚上都在骂他,我恨他恨得要命!我心里想,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爹爹,竟会将自己的女儿亲手推进了火坑!可是……十年了!如今的我,对他已没有半点的恨意……仔细想想,咳!当年的日子,家里也实在是穷的揭不开锅了……”
“可是,他是你的亲爹啊!就算家里再穷,总有一口饭吃吧?怎可将自己的女儿卖入青楼为妓,那简直是禽兽不如呀!”娇娇兀自愤愤道。
明月看了看娇娇,忍不住道:
“对了,娇娇妹妹,你是怎么来的翠云楼?我听杨妈妈讲,你是自灾区来的?你们那里遭了旱灾吗?是不是旱得很厉害?”
明月心里却在想,你娇娇不也是被你爹给卖到了翠云楼么?但凡家里能有一口饭吃的话,这天底下,有哪一个爹会将自己的亲身女儿卖到青楼为妓呀!
“我……我自然是从灾区里来的,我们那里到处都是大旱,旱得可厉害啦!好几年都没下雨了……田地里一颗麦子都没有!咳……我爹爹也是没法子可想,为了活命,这才千里迢迢地将我带到长安城,卖进了翠云楼……”娇娇支支吾吾地回道。她心道,大姐啊,你扮什么不好,偏要扮成一个我的“爹”,还说什么是灾区来的,这下可倒好,这个谎叫我怎么圆?
果然,明月听了娇娇这一番谎话,不禁疑惑道:
“好几年都没下雨?千里迢迢地赶来长安?妹妹,你的老家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呀?怎地会离长安这么远?那你们……你们又是怎么赶来的?”
这毛娇娇擅长的乃是隐身之技,她这扯谎的本事却委实不太高明。大乾四道十六府大旱成灾,长安人都清楚,可就算是旱灾最厉害的地方,也至多是一年未曾下雨,哪有“好几年都没下雨”这种事?再者,受灾的四道中,以山东、山南两道离长安最远,那至多也是八百里之遥,如何竟会“千里迢迢”的赶来长安?而依照常理而言,若山南道的灾民想卖了女儿,自可去济南府,又何必这么远跑到长安?
毛娇娇的这一番话,至少已引出了明月的三个疑问。她急中生智,立时转移话题道:
“姐姐,咱们还是别讲过去那些不痛快的事了。姐姐对今后有何打算?就算姐姐不想去找你爹,姐姐也可去别的地方落脚,又何必定要呆在这翠云楼里呢?”
明月举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只觉一股醇厚的酒气上冲,她立时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此时,她看着眼前堆满了一整张大桌的美味菜肴,脸上非但没有半点欢欣雀跃之状,反而尽是茫然苦痛之色。
她不是没想过要为自己赎身,怎奈,她在翠云楼里已呆了十年,和楼里的姐妹,或多或少也有了些感情。若教她遽然一个人流落在外,岂不成了孤苦无依之人?再者,她如今还是翠云楼里的头牌,杨妈妈岂能轻易放她出门?若她向杨妈妈开口赎身,对方必会报出一个天价的赎银。她这十年来,拢共为自己积攒了三千多两银子,未必够赎身之用,就算堪堪够用,若让她将银子全都给了杨妈妈,今后又何以为生?
明月兀自叹道:
“妹妹,咱们都是苦命的女子,既已身入青楼,只得向老天爷认命!老天爷不给咱们好日子过,咱们又有什么法子?你要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又能有什么打算?在这翠云楼里,只能是过一日,就算一日罢了……”
“姐姐,话可不能这么说……”娇娇却立时摇头道:
“我活了这么多年,一向都不信命,也从不认命!我心里认准的事,不管别人怎么想,说什么也要去做!”
顿了一顿,娇娇见明月低头沉思,却不说话,便又接着言道:
“姐姐当年被你爹卖到了翠云楼,那是姐姐还小,没路可选。如今,已过了十年,姐姐何必还呆在那一片腌臜龌龊的地方?去那里寻欢找乐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姐姐每天都要强颜欢笑,陪那些男人取乐,姐姐不累么?”
“……”
明月朝娇娇望了望,心中也是同样的疑问,你每天不也都要强颜欢笑,陪那些男人们取乐,你就不累么?
娇娇又说道:
“咱们两个,都是一样的苦命,姐姐若不嫌弃,咱们就结为异姓姐妹,从此相互照应,可好?”
明月当即点头道好。
于是,两人便在这偌大的秀春阁内,对着那张紫檀木大桌,各自拜了三拜,又将面前的两只酒杯杯斟满了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姐妹结拜之礼,便告礼成。
明月自报今年二十四岁,娇娇便报了一个二十岁,于是明月就做了姐姐,娇娇便成了“妹妹”。
待得两人结拜之后,娇娇抹了一把唇边的酒汁,说道:
“姐姐,依妹妹之见,不如这样……今日咱们回去之后,姐姐就可向杨妈妈提出赎身,至于赎身的银两,就包在妹妹的身上!”
“包在妹妹的身上?妹妹啊,姐姐毕竟在翠云楼里呆了十年,姐姐的赎身钱,杨妈妈就算不要一万,也当开价在八千两之上,妹妹,你又哪来的这许多银子?”明月摇头道。
“姐姐放心,我会跟杨妈妈讲,不管姐姐的赎身银是多少,都只管从我的‘粉头钱’里扣。”娇娇信心满满的言道。
“从你的‘粉头钱’里扣?那都是妹妹的血汗钱,你都给杨妈妈扣了,今后可怎么活?”明月问道。
“姐姐放心吧!”娇娇朝明月眨了眨眼,道:“等姐姐离开了翠云楼之后,要不了多久,妹妹也会跟着离开!”
“可是……”明月却踌躇道:“妹妹啊,翠云楼可不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你若答应了杨妈妈从此不拿粉头钱,杨妈妈更不会让你随意离开了……”
娇娇却摆了摆手,笑道:“姐姐,这件事你不必担心,娇娇自有法子脱身。倒是姐姐你自己,离开了翠云楼之后,须得照顾好自己!姐姐若没有想去的地方,可先找一处客栈住着,待娇娇把这里的事办好,便会去找姐姐。姐姐今后若是愿意,可以跟着娇娇一块儿去萧国。那里虽然冷了一点,可毕竟是自己的家里,住着到底舒服!”
“这样……好吗?”明月兀自迟疑道。她听了娇娇的一番话,心里自是莫名的感动,可又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明月心里想着:娇娇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们毕竟才认识了十多天,她与我结拜为姐妹也还罢了,竟还不惜用她十几年的粉头钱换我的自由身,这是为何?她若答应了杨妈妈,用自己接下去的粉头钱为我赎身,又怎可一走了之?那岂非得罪了一整个翠云楼?还有翠云楼背后的那个神秘主人,他若派出打手,千里追踪而来,这又如何是好?听她方才所言,她竟是从北地萧国而来,那前番又如何说是从灾区而来?
娇娇见明月兀自沉吟不语,犹豫不决,不由得一跺脚,急道:
“哎呀!明月姐姐!你就相信妹妹吧!娇娇绝不会害了你!你今日不走,难道还想再留在翠云楼里,每日都要去伺候那些肮脏腐臭的男人?”
“好!我听妹妹的!”明月决然言道。
便只是一念之间,明月就选择了无条件地相信娇娇,虽然她与娇娇认识才仅仅十天,虽然她明知娇娇所言中多半均是虚妄之言,然而,她心里就是笃定地相信,娇娇绝不会害她!
此刻,明月的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不管娇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管她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我明月此生,就跟定她了……
于是,两人再次举杯相碰,欢然共饮。
这得月楼内二十年陈的“汾阳醉”,酒味甚是醇厚,娇娇起初喝得有些辣口,到后来,越喝越是觉着舒服。她便又叫来跑堂,跟着要了两壶好酒。明月久居风月场中,时常要陪客人饮酒,毕竟也有一些酒量。两人就在这空荡荡的“秀春阁”内,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而她们身前那张大桌上堆积如山的碗碟,她们却动之甚少……
这两位女扮男装的“公子”,呆在楼上的雅间内,自顾喝个不停,而她们楼下,酒楼的中庭之内,此际也热闹非凡,那些南来北往的商旅行人,已然坐满了整一个大堂。
两位“公子”透过雅间的那扇大窗,望向一楼的大堂,只见中庭内人挤着人,桌子挨着桌子,酒客饮酒喧哗之声,不绝于耳。在假山之侧,有一座木头搭成的高台。此时的高台上放着一张小小的长桌,桌子的两旁,各站立一人,左边的那位,鼻梁山根处缀着一个白点;右边的那位,两边脸颊各抹着一团白 粉,恰正是那日在酒楼说唱的兄弟两人。
只听那逗哏的操起一块玄色镇纸木,往长桌上一拍,张口大声言道:
“列位看官,今日大伙儿吃吃喝喝,着实高兴,我兄弟俩路过宝地,趁着列位高兴,便为大伙儿说一个段子,给大家助助酒兴,添添乐子,大伙儿以为如何?”
“捧哏”紧接着道:“哥哥哎!你要说的段子,可好笑么?”
逗哏道:“好笑不好笑,倒是不一定,不过,我今日讲的这桩子事,那可奇特得紧呐!”
捧哏佯装疑惑道:“哥哥,你讲的那桩事,有啥好奇的?”
逗哏道:“不瞒弟弟,我今日要讲的事,乃是‘长安一景’!”
捧哏道:“长安一景?什么景?”
逗哏眨了眨眼,道:“你猜猜看?”
捧哏掰着手指数道:“长安城有秋水原、灞林原,有花满楼、叠梦楼,有玄都观、紫云观,有大觉寺、白马寺……只不知哥哥说的那一景,到底是什么景?”
逗哏摇头道:“不是什么原,也不是什么楼,不是什么观,也不是什么寺!”
捧哏摆出更为疑惑的表情,道:“那可就奇了,长安城内又新添了一景么?”
逗哏道:“弟弟说的没错,长安城内新添的那一道景,有一个名字,叫作……‘明月皎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