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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南宫不语死后,皇帝于五日后便下诏,拔擢青镜司千户张木烨为北安平司千户,擢巡查千户徐恪为青镜司千户。

两人在同一天领了圣旨,同一天办理了交割事宜,也在同一天各自来到新的衙门任职。

说起来,这两人都是各自官升一级,不过,无论张千户也好,徐千户也罢,他二人都并未在外人面前露出多少欢喜的神情。

对于徐恪而言,他原本对公门之事就不太热衷,无论从四品的巡查千户,还是正四品的青镜司千户,无非是换了一处公事房上值而已,他对此既不抗拒,也无欣喜。

按理,对于张木烨而言,原本只是一个寻常的四品千户,此番却一跃而升为朝中的三品大员,品秩虽只一级之差,身份可谓天壤之别。依照旨意,他从此在青衣卫中可以节制其余四位千户,具备与都督分庭抗礼之势,这青衣卫中,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这样的际遇,然而,张木烨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对自己这一次“意外高升”全无半分愉悦之色。

以致于,徐恪在同张木烨办理公事交接之时,客气地互道恭喜了几句,张木烨只是苦笑地应了几声,看其脸上神情意态,竟似极其不愿自己这一次离开青镜司,赶赴北安平司坐南宫不语昔日之位。

自然,两位千户甫一到任,属下的几名百户便张罗着要操办一桌丰盛的酒宴,为新任的主官大肆庆贺一番,然而,也都遭到了两位千户的严词拒绝。

两位喜得高升的千户,都不约而同地对自己这一份天子的圣恩如此冷淡,这一下,青衣卫里不免又议论纷纷了起来。有说这两人只是人前做给别人看,人后指不定多高兴呢;有说徐恪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在众人面前故作清高之态罢了;而说的最多的,则是讲北安平司在一年之内连着死了两位千户,这个位置委实是不祥,说不定,那张千户担忧自己将来也要落一个南宫不语这样的结局,是以心下才闷闷不乐呢……

当然,无论青衣卫里有多少种说法,都只是私底下讲讲,明面上,任谁也没这个胆子,敢公然编排卫里的这两位大人物。

徐恪执掌青镜司之后,公事上反倒是清闲了许多。先前他在巡查千户的任上,每日里都要担负各司的卫务巡查,身为沈环的副手,平常各司呈报的所有公文,都得由他先行过手,光是每日的公文批阅与案牍归类,就要花费他至少半日的光阴。沈环又借着自己都督之权,格外对他关照,将许多本不该巡查分内之事都交与他代劳,以至于他平常每日都是琐事纷呈、繁忙不休。如今,他来到青镜司之后,终于不再受每日案牍之劳,也终于可以坐下来悠闲地喝几口好茶了。

这一连十日,徐恪在青镜司内,都过得甚是闲适。他召集手下的两位百户储吉康与韦嘉诚,连着谈了好几次,可当他每每问起青镜司究竟所司何事之时,这两位百户却都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向徐恪禀道,青镜司就是一处专替圣上办差的衙门。

尽管这两人说话隐隐约约、闪烁其词,可徐恪也听出了他二人的言外之意:既然咱们是专替圣上办差,其余小事,自然轮不到咱们操心,千户大人大可呆在自己的公房内,随意吃吃喝喝,品茶观书,实在无聊,不如到院子里走走,那里花香四溢,足可赏心悦目。

徐恪一听,竟还有这等好事!这偌大的青镜司,手底下也有近千人之属,整日间竟可以这般无所事事?然他毕竟初入青镜司,诸事自然得多听两位百户的意见。他见储吉康与韦嘉诚说话间都是诚挚恳切之态,便也不再有疑,索性便呆在自己清雅怡人的千户小院内,入司上值就如同出外冶游一般,陶陶然与花香为伍、熏熏然与好茶为伴,终日只知看书写字,虽百无聊赖,却也乐在其中。

一晃九日便已过去,到了徐恪升迁青镜司的第十日,宫中忽然来了一位内侍,传来了皇帝的密旨,要他们密查一件人命案子。

这桩人命案子与别的不同,死者的身份非同寻常,乃是北境侯之子。这北境侯是一位武将,常年驻守北地边关,如今,家中唯一的嫡子遇难,皇帝自然格外关注,是以,便将这一桩命案交给了徐恪的青镜司。

徐恪接了圣命之后,自不敢怠慢,当日一早便召集储吉康与韦嘉诚,共商破案之法。

依照储吉康提供的线索,北境侯之子临死之前,就是去了一个地方,那就是位于长安城崇仁坊的天音乐坊。

于是乎,天音乐坊便成了这桩命案的唯一线索。徐恪一听崇仁坊之名,心中就顿起一丝疑惑。他心道,师兄先前带我去了崇仁坊,我二弟也是在那里现出异样,难道说,那一块地域,果真非同寻常?

徐恪存了些许私心,便按下了两位急欲出门办案的百户,将自己这头一遭案子,先行交于丁春秋前去打探。

原因无它,这丁春秋连同他手下的三个大佐领,是徐恪奉旨调任青镜司之后,特意关照吏部有司,并与新任北安平司千户张木烨商量好后,这才得以将他们自北司选调而来。

自他初入青衣卫至今,也已有大半年的光景,这大半年的磕磕碰碰、摔摔打打,让他心中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做事顺当,手底下须得有人。

青衣卫内,虽有万人之众,然自己身旁,若没有信得过之人,那当真是寸步难行。

徐恪在青衣卫内能够信任的人原本就不多,丁春秋算得上一个。

依照他最初的打算,是想给丁春秋请一个百户的官职,也让这丁大头喜得高升,为这事,他还专门去了一趟秋叶草堂,然而,秋先生却笑着摇头,将这事一口否决。

秋明礼说的很明白,一个堂堂正五品的青衣卫百户,你当是去东市买酒呐,这么容易,想要就有?

没法子,徐恪只得先行将丁春秋平调入青镜司,官职品阶俱原样不动,好在那丁大头得知自己要调往徐恪手下,顿时喜出望外,对于官职品阶,倒也全不在乎。

……

……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二、酉时、青镜司、千户公事房】

快到了酉时下值之刻,徐恪见丁春秋终于回来禀报,忙招呼守门卫卒放他入内。

待丁春秋行礼之后,徐恪便问道:

“今日去了一趟天音乐坊,可曾查到些线索?”

丁春秋苦着脸,摇了摇头,惭愧道:

“回千户大人,属下与麾下的三个大佐领,咱们在那座歌楼内喝了半天的酒,看遍了每一个唱歌的女子,还有那些跑堂的、打杂的、做饭的……那些人看着都跟寻常人一个样。属下又带人寻遍了房子里的各个角落,无论前堂还是后院,甚至于生火做饭的灶房、堆放杂物的柴间,我们也去看了……实在是……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至于那个……”

丁春秋挠了挠自己的那颗大脑袋,愈发惭愧道:

“那个北境侯的公子,属下找了半天,还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找到!”

“你可曾问问那里的老鸨,先前是否见过北境侯的公子?”

“大人,那天音乐坊并不是一处妓院,那里没有老鸨。”

“哦?那倒是本官误会了。”徐恪先前听闻,那天音乐坊内尽是歌女舞者,原以为那里也是一座勾栏妓馆,此时听得丁春秋之言,方知自己所想有谬,于是便问道:

“那你倒说说看,这天音乐坊,究竟是一处什么样的所在?”

丁春秋道:“回大人,这天音乐坊,粗粗看上去,与寻常的酒楼并没什么两样,只是里面的陈设,都是……都是些大红之物,红色的纱幔、红色的木围栏、红色的高台,就连那些歌舞的女子,身上所穿的衣物也都是鲜红的颜色,乍一看去,还以为是哪一个大户人间正办喜事呢!”

“你的意思,这‘天音乐坊’实则就是一座酒楼?”

“那也不全是!”丁春秋略一思忖,便回道:“相比于酒楼而言,这家乐坊内的陈设,更显得豪奢贵气,此外,乐坊正中搭建有一座巨大的红木高台,用红色的纱帐围着,里面总有三四位女子,在那里或歌或舞,整一座乐坊内,琵琶、古琴、笙、箫……各样乐器的声音,吹吹弹弹,一直不停。”

“也就是说,这座‘天音酒楼’,为了多招揽些生意,便在酒楼内加添了许多歌舞配乐,还布置得跟新婚洞房似的,让每一位进来吃酒的客人,都有种非同寻常的新鲜神秘之感,之所以用了一个‘乐坊’的名字,无非是标新立异,好博取长安百姓的关注罢了?”

丁春秋点了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讲!”

徐恪望了丁春秋一眼,知道他今日的这一场暗访,也就这么一点点的收获了,于是挥了挥手,命他先行下值回家。

丁春秋暗暗惭愧,然也别无它法,当下便朝千户大人抱拳一躬,随即转身出了千户的公房。

酉时四刻,青衣卫中大半均已下值归家,丁春秋便也不做多想,径往青衣卫大门而行。

不料,他刚刚走出青镜司的墙门,便见储吉康已微笑着向他走来。

“丁校尉,你来啦!”

丁春秋忙拱手作揖:“百户大人,你找我有事?”

储吉康一把扶住了丁春秋的手,不让他行礼,并上前亲热地拍了拍丁春秋的肩膀,笑道:

“丁校尉,以后在青镜司,你我之间不可如此多礼!依咱们青镜司里的规矩,同僚之间不论官阶,只讲年岁。论岁数,你便叫我一声‘储兄弟’即可,我当呼你一声‘丁大哥’才是啊!”

丁春秋乍听此言,不觉心中异样难受。他心道,我区区一个校尉,怎劳你堂堂一名百户如此奉承?!你叫我一声“丁校尉”已是格外看得起,怎地还要呼我一声“丁大哥”?何况,就算是同僚之间不论官阶,只讲年岁,我今年只是三十有五,而你储吉康听闻已是三十见六,如何竟要呼我为“大哥”?

储吉康见丁春秋面色犹豫,还道他心生惭愧,便一把拉住了丁春秋的右臂,随即往青衣卫的总门大步而行,一边走,一边道:

“丁大哥,不知怎地,小弟一见你就特别投缘,今日,小弟在得月楼内略备薄酒,咱们去好生喝一个痛快!”

丁春秋越听越不是滋味,他犹豫了半晌,终于停下脚步,不卑不亢地说道:

“储大人,属下只是区区一个从六品的校尉,如何敢劳动百户大人亲自备酒款待?再者,属下今年不过三十有五,无论如何,也当不起大人一声‘丁大哥’的称呼!”

“诶!”储吉康面色不改,依然是满面春风,他上前又拍了拍丁春秋的肩膀,笑道:

“你今年三十五,我今年三十六,我也不过虚长你一岁罢了。这样……你我今后,便互道一声‘尊兄’便是!”

他又拉起了丁春秋的手:“走,你我兄弟一见如故,今日咱们得月楼内,不醉不归!”

“储大人,这……还是不妥吧?属下何德何能,岂敢有劳大人……”

“丁兄,你要是还叫我什么‘大人’的话,那就是看不起我储某人了!”储吉康佯装发怒,责怪道。

“这……储兄好意,兄弟心领!只是今日的这场酒局,要不……?”丁春秋见对方如此盛情,却也不好得罪。

“哎!这就好么!丁兄,你可千万别再跟我客气啦!今日这场酒,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既虚长你一岁,便是你的哥哥!做哥哥的要同你喝酒,你怎可不去?!”

“那……”丁春秋面貌虽生得粗犷,然心思却也敏锐,他心知今日的这一场酒局,无论如何也是推脱不了,索性也就不再多想,当下便慨然应允道:

“储兄美意,做兄弟的岂有不领情的道理?今晚这一场酒,我就陪着储兄,来一个不醉不归!”

“好!畅快!丁兄,怪不得我跟你一见便觉着这么投缘呐!丁兄果然是个爽快人!”

说话间,两人便已步出了青衣卫的大门之外,向着西边的得月楼快步而行。

守门的一个卫卒正是黄三。那黄三见储吉康与丁春秋勾肩搭背,其状甚是亲昵,一路还大笑而行,不觉心中大感惊奇。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向旁边的一个卫卒打听道:“这丁校尉新调去了青镜司,难道还升官了不成?”

“没有啊,他还是校尉!”

“他还是校尉?怎么这储百户对一个校尉,还这么……这么客气呢?”

“不只是客气,我看呐……简直是在拍马屁!”另一个守门的卫卒,愤愤不平道。

黄三望了望大门后,见左右无人,便小声问道:“一个堂堂的百户大人,怎么会去拍一个校尉的马屁?”

“这你就不懂了吧?”另一个卫卒得意洋洋地说道:

“这丁校尉虽是平调入青镜司,官职不动,但咱们青衣卫里谁不知道,他丁春秋就是青镜司里新任徐千户的一名心腹!那储百户放下身段,竟去主动巴结丁校尉,自然是想巴结新任的千户大人了……”

“嘘!你小点声!”

黄三眼见得大门后远远走来一人,忙竖起手指示意另一个卫卒不要再讲。

他隐约认得那人的身形步态,正是新任的北安平司千户,张木烨。

这时已是酉时将尽,天边的残阳行将隐没,夜色渐起,整一座青衣卫,被残阳的血色尽染,犹如一个庞然怪兽,匍匐于黑暗的角落中,张牙舞爪,随时都准备着,将路过之人无情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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