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徐恪身后走来了一位清丽少女,只见她身姿婀娜、容颜娇美,此刻已款款来到了徐恪近前,向徐恪敛衽为礼,微笑着言道。
“徐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你是?”
“民女无花,是这家乐坊的一位歌女,上次大人来,我们见过。”
“哦……对、对、对!你是无花姑娘!”
其实,徐恪才刚刚转身,便已认出了身后走来的那位翩翩佳人,正是号称天音坊内“头牌歌女”的无花。然他假意装作不识,却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一脸窘态。
不知为何,他只要一见无花,内心便感一阵没来由地发窘,甚至于浑身都有些局蹐失措,就仿佛之前他就曾与无花相识一般。
“徐大人,这位公子如何称呼?”无花望着徐恪对面的李义,问道。
很显然,无花对徐恪已久闻其名,却对那位天下几无人不知的神王阁副阁主李义,丝毫不识。
而李义年纪虽已四十有五,然看上去却与徐恪年龄相仿,是以无花便以“公子”相称。
事实上,无花上一次与徐恪见面之时,李义也是坐在徐恪对面,当时的无花眼里似只有徐恪,将李义只当作无形空气一般,而这一次无花来见徐恪,依旧视李义如同不在。
“我是他同门师兄,姓李。”未等徐恪开口,李义便微笑着应道。
“见过李师兄。”
李义呵呵笑道:“姑娘,你当呼我一声‘李大哥’才是!”
“无花见过李大哥!”
“好说好说,无花姑娘特意来见我师弟,这是……?”
“哦……小女子待会儿就要上台献艺,想问一问徐大人与李大哥,你们想听什么曲子?”
徐恪不敢见无花痴痴的目光,忙低下头言道:“姑娘随意就好,不管哪首曲子都好听……”
李义却道:“姑娘之前的曲子,李某都已听过,今日不妨来一只新曲?”
“新曲?……好!”
无花点了点头,此时恰逢台上的四位歌女已缓缓退下,无花遂走向台前,取了一只琵琶抱在怀中,缓步登台,坐在了中间木椅上。只见她右手手指轻拢慢捻,一段如飞瀑一般的琴音立时袅袅而来,伴随着琴音的,便是无花珠圆玉润般的歌喉,只听无花悠悠然唱道:
叶落轻尘,花飞梦影,多少惆怅未醒?
中洲古客,天涯飘零,谁人述我平生?
壮怀时,凭栏独望天清,空叹浮萍;
猛回首,云鹤杳杳,千秋万事已渺,
山雨来陪,烈风还绕,醉饮疏狂年少,
霜颜白发催人老,相逢只一笑。
——以上调寄《醉疏狂》
……
李义听罢,不禁拍手笑道:“好一个‘霜颜白发催人老,相逢只一笑’啊!师弟,他年你我都将老去,待那时,纵然咱们均已满面皱纹、满头白发,若再于此地相逢,咱们依旧笑歌狂饮,疏狂一醉,如何?”
“好啊!”徐恪亦抚掌赞道:“师哥,且不管咱们能活到几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这长安城的‘汾阳醉’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喝的!”
“可是……”李义忽而话锋一转,装作面有愁容道:“你和你那位天宝阁的‘嫣儿妹妹’,若都已到了极老极丑之时,可还能‘相逢一笑’么?”
“师哥,你这话说的,天宝阁的慕容小姐身出名门,她又怎会与我……”徐恪面色一窘,心道方才师哥还一本正经,怎么转眼就编排起我来啦!
李义不等徐恪把话说完,又抢着说道:“师弟,我劝你还是要与你的‘嫣儿妹妹’一起变老为好,若是换了你府中的那位‘胡姐姐’,她可是永不会变老之人,到了你七老八十之时,你已老态龙钟、满面浮肿,而那位‘胡姐姐’却还一如少女之状,到那时,她终日看着你这副极老极丑的模样,还能对你欢喜得起来么?”
“师哥,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胡姐姐虽住在我府中,可我们……我们……怎会……?”徐恪面色越发窘迫,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这时,李义眼望高台上的无花,见她手抚琵琶之际,眼光还在有意无意地望向徐恪,李义心下不觉有趣,他忽然笑容一收,面朝徐恪正色道:
“无病,你觉得这位无花姑娘,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美不美?”
“好像……还行!”
“她喜欢你,你知道么?”
“师哥,你怎地又……?”
“可是,她想杀你,你知道么?”
“啥?!”
这一下,徐恪是真的有些懵了。
李义往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随意扔在了桌上,朝徐恪一挥手,“走!”
两人随即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
待行至大街,徐恪忙问:“师哥,你说无花想杀我?”
李义看了看四周车水马龙之象,摇了摇头,却叹道:
“她朝你走来时,眼神中好似暗藏杀机,不过,后来她看你的眼神,又仿佛皆是爱慕欢喜之情。咳!……我也不知,她究竟是爱你还是恨你,到底是想杀你,还是……就为了来看看你?”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窘道:“师哥,哪有你说的这么玄乎?莫不是你看错了吧?”
李义却盯着徐恪双眼,仿佛要从徐恪的眸中找寻到答案,他问道:“师弟,你仔细想想,在你所认识的女子中,是不是有这样一个人,她对你既爱又恨,想要杀你又舍不得?”
“这……”徐恪挠着自己额头,想了半天,却还是想不起自己二十一年的人生中,有遇见过这样一位女子。
“没有哎!师哥。”
“真的没有么?”
“真没有!”
“你再仔细想想,小时候见过的也算!”
“小时候,我从小就被人欺负,十岁就没了父母,身边认识的女孩,也就是瞎子胡同的香梅了……”
“香梅?香梅是哪个?”
“香梅么,他是瞎子胡同卖烧饼的王大爷家的女儿。她……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知怎的,两人忽然就说到了徐恪年幼时认识的女孩王香梅,而一想起香梅的惨死以及她生前待自己的种种好,徐恪心下顿感一阵难受。
李义却仍是想刨根问底,“你说香梅已经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师哥,香梅早已不在人世,无花也不可能是香梅!”
“无病,师哥想知道,香梅到底是怎么死的?”
徐恪原本不愿多说他心头这件过往伤心之事,然禁不住李义几番相问,只得徐徐说道:
“香梅么,她……比我大两岁,住在杭州城里的瞎子胡同,跟他父亲一起相依为命。后来,杭州府的一位员外看上了香梅,将她强抢入府中充作小妾。她父亲气不过,就到知府衙门前击鼓鸣冤,结果,那狗官洪文堂不分青红皂白,就将王大爷双腿打断,扔出了知府大堂。王大爷被人抬回了家后,心里又气又痛,当天晚上就断了气。后来……香梅不知怎地,也知道了她父亲离世的消息,于是就投了井……”
李义却不理会徐恪脸上悲伤的神情,径直问道:“无病,王香梅投井自尽的经过,是你亲眼所见么?还是你见过香梅的尸体?”
“这个……我自然是听人说的,香梅的尸体我没见过,只是,这件事几乎全杭州城都知道,我想断不会有错!师哥……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吧……”李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道:“无病,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位无花姑娘,兴许就是你小时候伴在你身边的那位香梅!”
“啥?!”徐恪瞪大了眼珠,惊异道:“你是说,无花是鬼?”
之前李义说这家天音乐坊里的女子都非人类,尽是妖魔所化,此时徐恪自然而然就将无花也想象成了一个女鬼。
“无花不是鬼,她身上无半分鬼气,也无丝毫妖气,她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李义道。
“那你怎说无花就是香梅,香梅早就不在人世了呀!”
“世上事均无绝对!你既没见香梅跳井,也没见着她尸体,因何就能断定,香梅早就死了呢?”
“可是……可是……”徐恪连连挠着自己的额头,心中仍是不敢相信师兄李义之所言,他想了一想,又道:
“师哥,退后一万步讲,就算如你所言,无花就是香梅,可香梅为何要恨我杀我呢?”
李义手指着徐恪,笑道:“无病,你承认香梅对你又是欢喜又是爱慕啦?”
“师哥,别打岔,接着刚刚的说!”
“香梅为何要恨你杀你?你想想,那时候你在杭州……我听说,你是在什么分水堂的……对吧?”
“我在杭州分水堂二堂主方树虎手下打杂。”
“对,那你大小也是个分水堂的头目。我听说分水堂在杭州府颇有势力,与官府也常有往来,你既然是分水堂的头目,又是二堂主的亲随,那王香梅对你这么好,你怎忍心看着她被一个员外给抢走,连她父亲被知府打断了腿,回家又咽了气,你都不闻不问……”
“原来是这样……师哥说的有理……”被李义这么一说,徐恪心底的那根琴弦不禁触动,所有以往的时光便如流水一般在眼前流淌,往事历历在目,何尝有一日相忘?
两人顺着定汾河的方向一路往北而行,徐恪默默地看着河水流淌,思绪不禁飘到了许久之前的那段时光……
他十岁失了父母,十一岁乞讨来到杭州,有一天躺在瞎子胡同的一处角落中,饿得已经气息奄奄,恰巧一个女孩走过,不忍见他如此受苦,于是将手中的一个温热烧饼随手送给了他。于那位女孩而言,这不过是她爹爹刚刚做好交与她的点心,而于他而言,这一张烧饼实不啻为救命之物。
这以后,徐恪就在杭州城里居住了下来,而那位女孩也会时时来看他,并带些生活之物赠与他。其实,那位女孩的家境也异常贫苦,她自小就没有母亲,跟着爹爹一起相依为命,一家人的生存全靠爹爹每日卖烧饼所得,饶是如此,那位女孩每日里也都要周 济徐恪几个烧饼。
那位女孩,姓王,名香梅。
后来,徐恪投靠入分水堂中,做了二堂主方树虎手下的一位亲随,日子也就渐渐过得好了一些。
再后来,徐恪与香梅都已长大,在他十六岁那年,有一晚,王大爷与他一道喝酒,趁着半分醉意,提出想把徐恪招赘为婿,从此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可是,徐恪却默然长时,对这件事并未答应。他倒不是在乎入赘,他在乎的,是自己身无长物、一文不名、一无所成,若让香梅从此跟着自己吃苦,岂非害了香梅?
这之后,王大爷又有意无意跟徐恪提了数次,后来连入赘的名分都不要,只要徐恪点头,他就将女儿许给徐恪,然而,每一次王大爷跟徐恪讲起香梅的婚事,徐恪要么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就是默然以对……
有道是“男子十六而娶,女子十四可嫁”。眼看着香梅的年纪已越来越大,王大爷怎能不愁虑心焦?他见徐恪始终不肯答应,还以为徐恪是看不上自家女儿。于是,王大爷就四处托人说话,想把香梅许给一个可靠人家。
香梅心性温慧柔婉,生得清丽可人,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一位美人。她还做得一手好菜,又会各种女工,勤俭贤惠之名,附近无人不知。闻听王大爷有意嫁女,四周的殷实人家纷纷派来了媒人,可尽管媒人们踏破了王家的门槛,香梅依旧无动于衷,她谁都不肯嫁,只想伺候父亲终老。从没有吵过架的父女两,为这事,却没少斗嘴……
终于,在香梅二十岁那一年,王大爷不顾女儿反对,硬是将香梅许配给了杭州城里杨员外家的二公子。那杨员外是整个杭州府数一数二的大户,家中资产几辈子都用不完,且他家的大公子还在杭州府衙里做事。徐恪听闻香梅有了这么好的一个归宿,自是打心里为她感到欣喜。
接亲那一天,大红花轿都已到了王家门口,整个瞎子胡同都是吹吹打打之声,可是,香梅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出门,王大爷急得差点就要下跪,香梅还是不肯……
无奈之下,王大爷不惜得罪杨家,只得悔婚了事。
那位杨二公子随后虽又另娶了正妻,可他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这事。过了一年,有一天晚上,那杨二公子喝醉了酒,带着几个家丁,趁着王大爷不在家,公然闯进了王家,将香梅强行掳走。
香梅虽被抢入杨员外家中,却宁死不从,后来那杨二公子以王大爷性命相要挟,这才逼迫香梅屈身下嫁,只做了杨二公子家的一名小妾。
之后,王大爷回家知道女儿被杨家抢走,他第二日就到知府大堂击鼓鸣冤。哪知道,冤未喊成,自己却惨遭知府衙门那帮衙役乱棍毒打,当时王大爷双腿就被硬生生打断,衙役们又将他扔在了衙门之外,是乡人可怜,这才将他抬回瞎子胡同。而那一晚,王大爷就咽了气……
本来,杨员外家听闻此事后,严令家中上下不得对香梅提及此事,可纸终究包不住火,香梅偶然从下人私聊中得知此事后,当日便投井自尽。
那时的徐恪,恰巧跟着方二堂主走船去苏州,待他回来时,王大爷已然被人下葬,他连王大爷最后一面都未曾见着。
随后,徐恪又听说了香梅投井自尽的事。
他既痛恨杨员外一家强抢民女,逼人为妾,又痛恨杭州知府洪文堂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将王大爷打残致死,他恨得咬牙切齿,几乎整晚都不能成眠,无时不刻不想着替王大爷一家报仇。
然而,当时的他,刚刚从苏州府归来,就被方老太爷派入五堂主手下做事,那五堂主方铭博人称“魔心佛面”,面上虽一直和和气气,然心性却异常狠毒,手段也极其酷厉,稍一不顺心就会殴打手下,死在五堂主手里的下人已不知多少。
那时的徐恪自顾尚且不暇,尚有何能去替王大爷一家伸冤复仇?
……
……
这一晃,就已经过去了两年多时间。虽已过去了两年,可今日被李义这么一提,徐恪顿时便想起了那些过往伤心之事。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几乎日日都会见到香梅,香梅给他拿来烧饼,帮他打扫屋子,跟他说话,听他胡吹乱侃那些所谓的“江湖见闻”……记忆中,无论徐恪说些什么,香梅总会不停地点头,面露微笑,两眼呆呆地看着他,就仿佛,徐恪就是她全部的世界……
不觉间,徐恪的眼角就已经布满了泪水。
“咳!这么好的一位女孩,我明知她一直喜欢我,可我为何就是不肯答应王大爷的许婚呢?”
“倘若我早些答应王大爷,早些迎娶了香梅,她何至于会因退婚得罪了杨家,后又被那杨二公子强抢为妾?王大爷又何至于因此而送命?!”
“我只道自己出身低微、幼失父母,不愿香梅跟着我一齐受穷,可我内心何尝真正去想过香梅是怎么想的?我只盼她嫁入一个富贵人家,从此让王大爷也跟着过上好日子,哪知道,世上事竟这般事与愿违?!”
徐恪内心真正感觉到了一丝悔痛,无比的悔痛。
……
“师哥说的有理!”徐恪朝李义说道:“看来,我徐恪当年负她委实太多,若香梅因之怨我恨我,想要杀我,也在情理之中……”
李义盯着徐恪潸然泪下的眼眸,却忽然如一个孩童一般,上前拍了一下徐恪的肩膀,哈哈大笑道:
“我的傻师弟,师哥诓你玩呢!这你都看不出来?”
徐恪收起泪眼,看着李义,一时间,心下再度懵然。
“哈哈哈!……”李义笑到捧腹不已,过了一会儿才止住笑声,道:“傻师弟,从香梅投井离世到如今,才几年?眼前的无花,你看她是什么模样?当年的香梅又是什么模样?两人的身形样貌,可有相同之处么?”
徐恪摇头道:“完全不同。”
李义道:“一个人的样貌,不可能在短短数年中,就会生出恁大的变化!是以,无花绝不是香梅。香梅已经死了,人死不可能复生!”他看着徐恪一副茫无头绪的模样,忍不住再次笑道:“我刚才见你说起香梅之时,面带伤心之色,是以便用言语诓你一诓,哪知道你这么好骗呀?”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缓缓将自己的情绪从刚才的悲伤中抽离了出来,他转念一想,旋即问李义道:
“师哥,无花既不是香梅?那她究竟是谁?”
李义望了望头顶,“无花究竟是谁?只有天知道!”
“这……好吧!”
李义又笑了笑,“兴许……无花就是无花呢!”
……
两人接着往北而行,徐恪忽而想到一事,遂问道:
“师哥,方才在天音坊内,你话还没说完呢?”
“我说了什么?”
“你说‘还有另一层考量’……”
“哦……这个嘛……”李义望了望四周不断穿梭的人流,道:“咱们换个地方说!”
“那我们去哪儿?”
“走,去你青镜司的千户小院!”
……
两人上了定安桥,过了定汾河,刚刚走到了永安街,李义却忽然顿住,朝徐恪摆了摆手,道:
“师弟,我不能陪你了,师傅唤我过去!”
“师傅?……他老人家人在哪儿?我怎没听到?”
“师傅单独‘千里传音’于我,我得立时去一趟神王阁。”
“神王阁……师傅不是去云游了么?怎地在神王阁?”
“哈哈哈!”李义又忍不住笑道:
“我的傻无病,师傅他也在诓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