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七月十七、午时、苏州城西、燕子楼】
钦差李秋到了苏州城后,一时玩兴大起,竟要留在城中游玩三日。徐恪初时听得心下愕然,然转念一想,人家毕竟是钦差,自己这一趟南下,只是负责查案而已,既然是钦差大人的吩咐,他也只得点头……
而且,李钦差也未叫徐恪陪同,只是点了管塘在一旁跟随,这位钦差大人还让管塘带话,说道此地乃是姑苏古城,城内多有风光名胜之地,且园林景致清幽,徐千户一路远来疲惫,不如也在这苏州城内好生畅游一番,待养足气力,再行往南不迟。
徐恪与李秋原本就不识,此次一同千里南下,虽已同行了半月之久,然见李秋终日“躲藏”于马车内,难得出来也是以头巾覆面,他心中不禁费解,便也一直未曾与李秋多言,平素相见亦不过是点点头,互道一声“好!”而已。此时见李秋不欲与自己同游苏州,他心下反而自在。
于是,徐恪索性就如李秋所言,这一连三日,将公门之事尽皆抛诸脑后,与舒恨天一道,在苏州城里的大街小巷,园林古迹中随性游玩了一番。
苏州城建城至今已有千年,其中之名胜古迹自是数不胜数。向来,北人到此,见城内处处皆是小桥流水,水边又植满垂杨绿柳,往往立时便会生出欣喜钦羡之感,若于烟雨蒙蒙中,行走于长街幽巷,见此旖旎清丽之状,则更是沉醉于其中而不能自拔。不过,徐恪毕竟自小就生长于杭州府,已看惯了江南烟雨,对于各处名园胜景也无非是略略一览,这三天里,去的最多的却是苏州城西的燕子楼。
燕子楼乃是苏州城里最大的一处酒楼,店主人姓岑,名四城,是一位年纪四旬左右的瘦长男子,为人极其好客。徐恪与舒恨天每每到酒楼中饮酒,那岑掌柜总要亲自过来招呼,并附送一壶酒楼的特产“青子红梅酒”。
徐恪与舒恨天这几日既是游玩,便也未穿官服,两人尽是一身青衣打扮,那岑掌柜虽听闻有钦差仪仗进了苏州城,但也绝未料到,眼前的徐恪正是负责护卫钦差的青镜司千户。
两人第二次进燕子楼饮酒的时候,岑掌柜已将他们当做了老熟人一般,未等二人点菜,就亲自拿来一壶“青子红梅酒”殷勤为二人斟满……
这岑四城是个“自来熟”,趁着徐恪与舒恨天举杯对饮之举,竟顾自凑到徐恪近前,装出一副神秘之状,悄声言道:
“两位客官知不知道?咱苏州城前两日可是出了一件大事!”
徐恪见这岑四城举止颇为有趣,虽觉对方热情得过头了一些,却也不以为忤,遂接口道:
“哦……是什么大事?”
“就在七月十五,也就是中元节那一晚上,苏州城北的松木林里竟然闹起了鬼!”
“中元节那一晚,松木林闹鬼?”徐恪闻听岑四城所言,恰正是他自己刚刚所经历之事,心中顿时来了兴趣,于是放下酒杯,索性静听岑掌柜说话。
“对呀!两位客官想必清楚,这七月十五中元节,咱苏州人也叫作‘鬼节’,只因这一晚,鬼门大开,阴间的阎王爷给地府中群鬼放了大假,让鬼差押着那些鬼魂来到阳间看一看亲人,是以,中元节的夜晚,群鬼出动,各个都急着冲出鬼门,赶着来到人间,为的就是……”
舒恨天听得极不耐烦,拍了一下岑四城的大腿,打断道:“‘鬼节’的事谁不知道?快拣重要的说!”
“是是是!”岑四城忙道:“听说有一大群鬼魂,路过咱们苏州城北的松木林时,整巧就遇上了自京城而来的钦差队伍,这两只队伍谁也不肯让路,于是就打起来啦!”
“停停停!”舒恨天拉开了岑四城倒酒的手,不解道:“你说的不对呀!一个是鬼魂的队伍,一个是钦差的队伍,这两者一为人一为鬼,有道是‘人鬼殊途’,他们相互连见都见不着,怎会打起来呢?!”
“这位老哥哥,你听我讲啊!”岑四城招呼店里的跑堂为徐恪与舒恨天一一摆上酒菜,又为两人的酒杯殷勤斟满,这才接着言道:
“所谓‘人鬼殊途’是不假!可是中元节出来的鬼跟平常出来的鬼可不一样,平常的鬼见了人,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中元节那一晚不是‘鬼节’吗?但凡是到了那一晚上的鬼魂,性情都会狂躁一些,就喜欢不讲规矩横冲直撞,若是有人不慎被鬼冲了身子,轻则头晕目眩,重则……”他又看了看周围的食客,煞有介事道:“立时神志不清呀!”
“岑掌柜……”徐恪举杯饮了一口“青子红梅酒”,笑着问道:“你这些传闻,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呀?”
“这可不是传闻!”岑四城忽然压低了嗓门,犹如亲眼所见一般,绘声绘色地说道:“好多人就是因为不信这个,在鬼节那晚随意出来走动,是以受了鬼魂的冲撞,到现在还稀里糊涂的,跟中了邪一样呢!不信你问问旁边喝酒那些人,七月十五那一晚,有哪个敢半夜里出门的?”
“这么说……”徐恪饶有兴致地问道:“中元节那一晚,鬼魂的队伍同钦差的队伍,果真是打起来了?打得怎么样?是鬼赢了呢?还是钦差的人赢了?”
“可不就是嘛!”岑四城又给徐恪与舒恨天的酒杯满上,接着言道:“鬼魂的队伍要急着赶到故地去见一见亲人,钦差的队伍么,自然是紧赶着要进咱们苏州城里边歇宿,那里也就一条官道,两边谁也不肯让谁,可不就打起来了嘛!听说那一晚上,两边的人马就在城北的松木林边,打得可厉害啦!旁边的村民几乎都听到了,说整一片松木林里,到处都是鬼哭之声,那声音……可叫一个惨呐!简直是比死了人还惨!好多村民听到那些鬼哭之声,都吓得躺在床上,用棉被紧紧捂住了耳朵,可还是吓得两腿筛糠啊!有几个胆大不怕死的,还跑到房顶去看,却看到松林里到处都是鬼火,那些鬼火摇摇晃晃,一连伸出去有好几里远,就象一片火海一样,把他们吓得呀……当时就从房顶上摔了下来!”
舒恨天吃了几口菜,听那岑掌柜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小眼一翻,忍不住道:
“说了半天,最后到底谁打赢了?”
岑四城道:“自然是钦差的队伍打赢啦!”
舒恨天装作不解道:“你方才不是说了,好多人只是被鬼魂冲撞了一下,就已经神志不清中了邪魅,鬼魂既已如此厉害,钦差的队伍中就算护卫再多,也不过是一批凡人,怎地反倒是钦差的队伍打赢了?”
岑四城忙道:“老哥哥,你是没看到,这一趟钦差的队伍,可跟别的钦差不一样,那一晚上,从钦差的队伍中竟飞出来一位‘天神’一样的人物!”
徐恪原本正举杯饮酒,闻听之下,一口酒险些喷出来,他笑道:“‘天神’一样的人物?哪来的天神?”
“这位公子,你听我跟你细言啊……”岑四城再度给两人酒杯斟满,接着言道:“那一晚上,有人亲眼所见,从钦差的队列中突然飞出来一位‘天神’,那人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他手中一把法器,也不知是何物,只见那‘天神’飞身作法,口里念动法诀,法器所到之处,只见白光闪闪,只把那群鬼打得是东倒西歪,只不到一刻光景,原本飘满松林的鬼魂队伍,都被吓得落荒而逃……”
舒恨天举杯跟徐恪碰了一碰,嘶哑着嗓门笑道:“无病老弟,想不到钦差队伍里还出了一位‘天神’,可了不得!还杀得‘群鬼’落荒而逃,来,老哥我敬你一杯,不……咱们敬一敬这位‘天神’!”
徐恪也笑着举杯:“好,敬一敬这位‘天神’!”
“对对对!”岑四城自然不知舒恨天话语中另有所指,忙附和道:“理当敬一敬这位天神!要不是有他在呀,那些跟随着钦差的护卫们可都要倒霉了!”
舒恨天不想再听那岑掌柜废话,小眼一翻,便要出言让那掌柜的自去忙碌,却被徐恪摆了摆手。
那岑掌柜终于放下了酒壶,不过离开之前,又问道:
“自来鬼魂害人,也是害咱们这些凡人,听说若是遇到了一身正气、铁骨铮铮之人,连鬼魂也要避让三分,这一趟南下的钦差队伍中,竟藏着这样一位‘天神’般的人物,想必这位钦差定也是一位正气凌然之人,说不定,这位‘天神’就是钦差大人自己,二位客官,你们说呢?”
徐恪频频点头,“是是是!想必这位‘天神’就是钦差大人!”
“听说钦差大人这一趟南下,是要去杭州府整顿吏治,这一下可好了,有这样一位钦差到任,那里的百姓有救啦!”
岑四城说完了最后一句,总算喜滋滋的到别处忙碌去了。
见那热心的岑掌柜终于走开,舒恨天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又举酒朝徐恪敬道:
“哎呀!我说无病老弟,你这升官也升得太快了吧?”
“什么……升官?”
“不久前你还是百户,眨眼间就成了千户,如今,你已升到了‘天神’啦!这官位升得还不够‘高’不够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