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七月二十四、午时、杭州府衙内院、庆元居】
未几,屋外走进一位老者,年纪已经六十开外,头发花白,面容憔悴,一副清瘦又苍老的模样。老者见到徐恪,立时躬身向徐恪施礼,神态恳切又卑微:
“小老儿拜见徐大人!”
“老人家免礼,快请坐!”
徐恪忙让老者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又让舒恨天送来茶点,随即问道:
“老人家怎么称呼?前任杭州知府吴大人与你是什么关系?”
“回徐大人的话,小老儿姓吴,名觉人,与上一任知府吴大人算是远亲。承蒙吴大人看得起,叫小老儿做了吴府的一名管家。这一晃,小老儿伺候我家老爷业已有二十年了……”
身旁的舒恨天问道:“你今日来见徐大人,所为何来?”
吴觉人忙道:“回这位大人的话,我家老爷于月前不幸罹难,如今灵柩暂厝于城南的普济寺中。小老儿听闻徐大人已到了杭州,是以今日特来拜见……”
“你家老爷至今尚未安葬?”舒恨天心下不解,当即问道:“你家老爷上月中旬便已身故,这大热的天,尸身如何能存放近两月之久?尔等既已将吴老爷入殓,何故不早日入土为安,却将灵柩停厝于寺庙中?”
“这个……”吴觉人面露惭愧之色,局蹐不安道:
“我家老爷原籍新安道徽州府。小老儿本打算将老爷灵柩运到徽州故地安葬,听闻圣上派了徐大人远来查案,是以……是以就……”
舒恨天奇道:“这么说,你迟迟不将吴老爷灵柩运往徽州,是想让我们再开棺验尸?”
吴觉人面色转为悲痛,忽然朝徐恪跪倒在地,哭道:
“徐大人,我家老爷死得冤枉啊!还望徐大人能早日查到凶手,还我家老爷一个清白!”
“老人家,快快请起!”
徐恪忙让舒恨天将吴觉人搀扶起身,和言问道:
“本官此次奉圣命专程来到杭州,便是为查清你家吴老爷被杀一案之真相,你方才说吴老爷死得冤枉,这中间还藏着哪些隐情么?”
“大人……”吴觉人虽已被舒恨天搀扶起身,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可双目间仍是涕泪交加,他擦了一把老泪,依旧哭着道:
“自从我家老爷死后,杭州城里到处都在传,说我家老爷贪墨了税银,又说我家老爷只图自己虚名,横征暴敛,不顾百姓死活,是以遭了天谴,被妖物所杀……”
“被妖物所杀?”徐恪与舒恨天不禁面面相觑,舒恨天不由地冷笑道:“这些无知愚民!案情尚未查明,他们怎可如此胡乱猜测?”
徐恪也疑惑道:“老人家,吴知府清廉之名乃是人尽皆知,岂是谣言所能污蔑?只是……平白无故地,杭州百姓怎会说吴知府是被妖物所杀?”
吴觉人嗫嚅道:“只因……只因我家老爷的尸身,被人发觉时,其死状确是……确是有些吓人啊!……”
舒恨天当即朝徐恪道:“无病老弟,说了这么多,不如,就由我舒大人跟着吴管家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个吓人的死法,一看便知!”
“好!”徐恪当即点头,“既如此,先开棺验尸,余者等回来再问!”
于是,徐恪又命人叫来魏嘉诚,让两位百户带着仵作等人,跟着吴觉人前往杭州城南的普济寺。
徐恪苦于自己右腿骨碎,不能走动一步,虽心下焦急,然也只得目送着众人离去之后,自己一人仍躺卧在床上。
他命人取来吴文龙一案的所有卷宗,再度仔细翻阅了起来。只可惜,此案的相关记录却少得可怜,只有薄薄的几张纸而已,其上只简单写明了吴文龙当日死后是如何被人发现,又如何引得周围百姓迭起恐慌之状……
依照案卷所述,吴文龙是在六月十一清晨卯时一刻左右,被人发现死在了杭州城西龙井山下的一条小道上。案卷上只写了吴文龙的尸身被发现时,其死状“口鼻大张,面目全非,浑身缩拢,手足尽曲,其状实堪惊恐,令附近乡民惊惧惶恐之甚也……”除此之外,对于吴文龙究竟是死于何时?死于何地?死于何因?死前人在何处?死前做了何事?等等,均未写明。而令人意外的是,案卷对于吴文龙死状引起的附近乡民恐慌却大书特书,“尸身僵而不化、曲而不能直,其状如鬼,四乡之民,见者尤为惊怖,百姓皆奔走相告,俱言知府大人实为妖物所杀……”
徐恪看得摇头不已,心道,这吴文龙被杀一案,先前不知是哪个在查?堂堂一个知府大人客死他乡,查案者竟如此草率,处处皆敷衍了事,非但不去仔细验明死者的确切死因与死亡时间,竟凭空臆测什么凶手乃是妖物作祟,难怪杭州百姓会以讹传讹,纷纷谣传知府大人是被妖物所杀。
徐恪仰靠于床头,遂闭眼沉思了起来……
他在南行途中,已大致了解了这位前任知府的生平。当时,他看过吴文龙的相关卷宗后,还感叹了良久。
吴文龙今年四十三岁,为官已有二十余年,家有一妻、一女。妻夏氏,女名吴晶晶,皆住长安。
吴文龙少小时便被四野八乡誉为“神童”。他自小就喜读诗书,有过目不忘之才,并做得一手好文章。其父吴德宝,既开私塾,又为郎中,无论授业传道与行医济世,均为乡人所称道。
吴文龙二十二岁时,便以二甲第八名进士及第,被吏部授以徽州府休宁县县丞之职,之后就一直在徽州府做官,因为官声卓着,政绩斐然,由县丞、知县而一路升迁,累官至徽州府同知一职。其后又受人举荐被擢拔至京师为官,先后任工部员外郎、工部郎中,后因与本部堂官不合,遂转调御史台,先后任监察御史、领侍御史等职。
说起来,吴文龙自三十四岁调往御史台任言官,在御史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八年。这八年来,由于他一向敢言敢谏,素为朝野上下所看重,他平常也从不收人礼物,从无结党营私之举,家中只有一妻,从无纳妾之举,并且,由于他俸禄不高,除俸禄之外也无别的进项,是以他在长安城的生活也一向清贫,家中妻女,常年都只是穿一身旧衣。
魏王李缜也正是看重他清廉刚直之名,这才向皇上郑重推举了吴文龙,让他跑到这江南富庶之地,来当一任知府。
哪料想,吴文龙担任杭州知府才不到一年,便天降横祸,不明不白地就死在了任上。
如今,关于杭州知府被杀一案,其相关卷宗上竟赫然写着,这位吴大人居然是死于妖物作祟。
“妖物作祟,妖物作祟!”徐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下不由地“嘿嘿”一阵冷笑。
他暗自心想,我在京城时,便一直在查“妖物作祟”一案,查来查去还不曾查明这“妖物”究竟来自何方?想不到,这“妖物”竟忽然又千里南下,来到杭州城“作祟”来了?!
先前,长安城每到夜间便突然出现许多“焦面黑尸”,于是皇上命师兄李义为查案主使,专门探查京城中的妖物。可师兄与我查了三个月之久,终究查不出此案之元凶究竟是何方妖物。
最早,师兄与我都以为此案之元凶乃是臭名昭着的“和合金仙”毛娇娇,可后来,毛娇娇已被南宫兄杀死,“焦面黑尸”仍不断出现,便确定此案与毛娇娇无关。
随后,大伙儿便又将矛头指向了天音乐坊,当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天音乐坊的管事落霜时,落霜竟主动向我约战。在灞林原自己与落霜一场大战,终究是挥剑将落霜刺死。
不过,依落霜死前所言,他虽杀人不少,却从未做下什么“焦面黑尸”,可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自从落霜死后,长安城每于深夜出现的那些“焦面黑尸”,便从此消失不见。于是,青衣卫上下,甚而是所有“黑尸命案”的办案之人,便都把那落霜当作了是“黑尸命案”的主凶,就连徐恪自己也有些将信将疑。
难道说,落霜一死之后,那作案之“妖物”竟忽然跑到了千里之外的杭州,这“妖物”别的都不杀,却独独杀死了知府吴文龙?
这……不可能!
这世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这世间,哪来的这许多“妖物”?!
分明是有人在故意搞鬼,借“妖物作祟”的名头搅乱视听,好掩盖他们谋害知府的真相!
而最令人可气的是,这些人非但四处散播知府吴文龙是死于妖物作祟,并且还说这是吴大人贪墨税银、横征暴敛以至百姓困苦,故而触怒了上天,是以降下责罚,这才让吴文龙死于妖物之手。
如此一来,非但掩盖了吴文龙被歹人刺杀的真相,还将吴文龙的死因归罪于他自己,若照此说来,那只到处作祟杀死吴文龙的“妖物”还是一只好妖,因为它只杀了吴知府一人,并未害死其余半个百姓。
想到此处,徐恪不禁心中大怒,他立时命卫卒叫来了校尉丁春秋,吩咐道:
“丁大头,你去查一下,前任知府吴文龙被杀一案,在本官来之前,到底是谁在负责查案?”
“是!”
过不多时,丁春秋便已匆匆跑进了庆元居,向徐恪禀道:
“回千户大人,之前负责查吴文龙一案的,是杭州府通判,汪再兴。”
“是他!这样……你速速去府衙前院,将汪通判叫来这里,本官有话要问!”
“是!”
丁春秋走了没几步,却忽然又被徐恪叫住。
“回来!”
“大人?”
“嗯……先别急着去叫他,待本官想一想再说,你出去吧!”
“是!”
徐恪心下盘算了一回儿,还是想等到舒恨天与魏嘉诚回来之后,再做计较。
……
……
到了傍晚酉时,舒恨天与魏嘉诚等人,总算带着吴觉人又回到了府衙内院。
魏嘉诚将吴觉人安顿在府衙内院的“端平居”中,命卫卒在外仔细把守着,这才与舒恨天一道,入庆元居内面见徐恪。
然而,徐恪听了两人的禀报之后,却不由地大感惊诧。
依照魏嘉诚与舒恨天的描述,他们开棺之后,顿觉一阵阴风扑面,而棺内的吴文龙尸体,经历了将近两个月炎热酷暑之后,竟然无丝毫腐败,尸身上下都完好无损!
最令人惊奇的是,这吴文龙的尸身四肢蜷曲、浑身焦黑,口鼻大张、面目模糊,仿佛死前经历了巨大的苦楚,乃是被烈火焚烧至死……
这不就是长安城每每于夜半惊现的那些“焦面黑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