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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恨天与魏嘉诚闻言也是一愣,二人均没想到,这方铭博竟如此猖狂,昨日刚刚趁大雨“送来”飞刀,今日就敢径直登门造访。

徐恪吩咐道,既然来了,不如就让他进来。

未几,就见方铭博昂着身子,笑眯眯走入房中,向徐恪微微拱手,热情又不失谦恭地言道:

“哎呀呀!无病啊,咱哥两一年多没见啦!做哥哥的对你可是想念得紧啊!听说你右腿受了伤,咳!……不打紧吧?”

说着话,方铭博上前一步,就要去近身查看徐恪的伤腿,魏嘉诚立时横身将他挡在一旁。

“方铭博,本司什么时候跟你成了兄弟?”徐恪眼皮一抬,朝方铭博冷冷回道。

他看着方铭博一个肥墩墩的身子,外加一张胖乎乎的圆脸,两只眼睛微笑着眯起,乍一看去,一般人都会觉得眼前之人面相极善,仿佛与那些土庙里的泥菩萨相仿,可此刻在徐恪眼里,眼前的方铭博却无异于地府一只恶鬼。

“哦……方某倒是忘了,如今无病兄弟已非同往日,今日你可是朝廷派下来的大官,听说如今已贵为青衣卫的千户,哈哈哈!……”方铭博脸上兀自堆满了笑容,丝毫看不出他内心有何变化,仍是笑眯眯地言道:“古人云‘君子以贫贱交,富贵不敢相忘!’没想到,徐大人才刚刚升了官,就把我们这些昔日的故友都给忘了啊!”

“若是君子,本司自当待他以兄弟,可若是小人……”徐恪冷眼看着方铭博,“本司可没兴致同他废话!”

方铭博眼皮微微一动,可脸上的笑意并未改变,他也不见外,顾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大咧咧地言道:

“徐大人,你不念旧情,可我方某人却时时想着你的好啊!想当年,你在我身边做亲随之时,方某记得,你做起事来可是机敏得很呀!那时候方某我还只是区区一个五堂主,不过我交代你的每一样事情,你可都是……”

魏嘉诚听得不胜其烦,打断道:

“废话少说!你来见我们千户大人,到底什么事?”

方铭博抬头乜斜了一眼魏嘉诚,依旧慢条斯理道:

“什么事?自然是好事呀!我是专程来给你们的千户大人送礼的!”

说着话,方铭博就从怀里取出了一把折扇,递给了魏嘉诚。

魏嘉诚冷笑道:“我当是什么稀罕物什呢,区区一把折扇,你也好意思拿来送礼?”

方铭博却不搭话,只是眯着眼睛笑看着徐恪。

徐恪伸手接过折扇,徐徐展开,却是一愣。

只见那一把金丝玉骨折扇的扇面上,画着一头吊睛白额的猛虎,虎目怒睁,虎首高昂,神态栩栩如生,落款则题着“文昭”二字。

他顿时想起,这一把折扇正是分水堂二堂主方树虎随身之物。

他记得,有一年恰逢方树虎生辰之日,方家老太爷方文昭特意命人去杭州城有名的“徐茂之”扇子铺定制了一把檀香扇,上面画着猛虎图案。方老太爷还亲自在扇面上题了字,并在喜宴之上当着众人的面,亲手赠予了方树虎。方树虎虽是江湖武人,但也颇喜吟风弄月,是以对他父亲特赠的这一把折扇尤为喜爱,总是贴身带着。今日徐恪手中的这把金丝玉骨檀香扇,恰正是当年方老太爷赠予方树虎之物。

而此时,方树虎的这把随身折扇,却被方铭博当做“见礼”赠给了徐恪。

不用说,方树虎此时的处境,必定凶多吉少。

徐恪怒目而视着方铭博,沉声问道:

“你把二堂主怎么了?”

“哈哈哈!徐大人,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二堂主可是我的亲二哥,我能把他怎么样?”方铭博又从椅子上起身,在屋子内走了几步,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的景致,依旧漫不经心道:“方某此次来,就是替我二哥问候你一声。二哥还托我传句话,他说跟你无病兄弟已有一年多没见,心中甚是挂念,这次听说你又回来了杭州,还喜升青衣卫千户,二哥他心中欢喜得紧,还盼你有空能去分水堂内一坐,他有好多话想同你说哩!”

徐恪心道,若是方家二堂主想与我说话,难道他自己不好来见我么?偏生还要劳烦你这位“魔心佛面”带话?你昨日送来飞刀,今日又送来方二堂主的随身折扇,你安的什么心思,难道我还看不出来?

当下,徐恪冷哼了一声,道:

“二堂主若是想见我,怎地他自己不来?”

方铭博道:“我二哥最近身子不太好,一直卧病在床。不过,二哥对你的思念之心可是一直未变,怎么……徐大人如今飞黄腾达,就连我二哥也不认了么?”

被方铭博这么一说,徐恪一时间倒有些无言以对。他不禁想起了当年,自己初遇方树虎之时的场景……

记得那年他才十四岁,终日混迹于一堆叫花子中,有一日听身边的乞儿在议论,说分水堂在码头上招募一批杂役。他当即不顾自己年少体弱,便跑到杭州东城门外的码头上去应征。

孰料,那位负责招募杂役的头目,见徐恪年纪小身子又格外瘦弱,是以便不让他报名。徐恪一时不服,就走上前去与头目据理力争。那头目平素都是习惯了拿人好处与人方便,何尝见过一个小乞丐如此大胆?于是抡起大手就给了徐恪一个耳刮子,直把徐恪打得眼冒金星口角流血倒在了一堆麻袋边。

恰巧,分水堂的二堂主方树虎此时刚刚来到码头检视货物上船。他见自己的手下欺负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心中顿时不快;又见徐恪虽被打得口角流血,却奋力起身,脸上依旧一股傲然不屈的神色,竟没有发出一丝哭喊,心下又不免有些好奇。

当时的徐恪,已被那分水堂小头目打得左侧脸颊红肿,然兀自挣扎站起,不理会身边的种种嘲笑,头也不回默默离去。方树虎却上前拦住了徐恪,笑着问道:

“小兄弟,你多大了?”

徐恪仰起头看着方树虎,觉得眼前这位大叔,虽长得身形彪悍,但脸上那一份笑意却异常真诚,于是坦然回道:

“我今年十四岁!”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徐无病。”

“哈哈哈!……徐无病,无病无灾,是个好名字!”方树虎连着笑了好几声,又指着前面的那个分水堂头目,问徐恪道:

“那……无病兄弟,刚刚那个人打了你,你想不想打回去?”

“想!”徐恪毫不犹豫地回道。

于是,方树虎拉着徐恪的小手,走到了小头目的身边。慌得那小头目忙俯身朝方树虎行礼,战战兢兢道:

“二堂主,小的不知他……他是……二堂主的……小的还以为他是个乞丐……”

“你以为他是我的什么人?他就是一个小乞丐!”

“二堂主……”那小头目急忙为自己辩解道:“小的奉命在码头上招募杂役,这……这小乞丐今年才十四岁,又长得这么瘦,小的不让他报名,他非得报,小的刚才也是一时性急,这才……”

方树虎蓦地脸色一沉,喝道:

“跪下!”

小头目吓得脸色发白,立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方树虎转身,朝徐恪和颜说道:

“无病兄弟,他方才是怎么打你的,你现下就怎么打回去!放心,有我方树虎在,这里没人敢找你麻烦!”

徐恪心中高兴,走到小头目身前,抡起小手就要开打,待手举至空中,却缓缓放下。

“二堂主,他刚刚虽然打了我,可我脸上已经不疼了,算啦,我不想打他了!”

方树虎哈哈大笑,摸了摸徐恪的头,连声道:“好孩子!”

于是,方树虎朝那头目狠狠瞪了一眼,训斥道:

“丁老三,你也算是分水堂的老人了,在我手底下都已有三年,还不知我方树虎的为人么?我方某人平生最恨欺负弱小,你今日怎会对一个小孩子下如此重的手?!”

那名为“丁老三”的头目,跪地求饶道:

“二堂主,小的知错了!小的下回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

方树虎神色一缓,吩咐道:“自今日起,你的职分降为二堂堂众,并扣罚你三个月例钱,你下去吧!”

“是是是!”

丁老三怨恨地看了徐恪一眼,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方树虎转而朝徐恪问道:

“无病小兄弟,自今日起,你就留在我的身边,做我的一个亲随,好不好?”

“好!”徐恪大声地应道。

那一刻,徐恪的脸上充满了兴奋与喜悦的神情。

……

……

“怎么?徐大人终于想起了什么吗?”方铭博见徐恪脸上忽而现出忧思感伤之神色,知他心中仍不忘昔日二堂主之恩情,遂不失时机地笑问道。

徐恪的思绪立时又回到了庆元居中,他忙问道:

“二堂主的身体怎样了?他得了什么病?要不要紧?”

“呵呵呵!……”方铭博干笑了几声,说道:“承蒙徐千户挂念,我二哥么,其实也没啥大病,就是练功不慎,伤了肺脉,是以总咳嗽个不停……”他望着徐恪,露出诚挚又恳切的眼神,“徐千户若还是想着我二哥昔日对你的好,不妨有空到分水堂去看一看二哥。”

徐恪点了点头,应道:“待我腿伤痊愈,自当去看望二堂主。”

方铭博又道:“我二哥此次还有一句话,要托我告知徐千户。”

徐恪问道:“是什么话?”

方铭博再度起身,朝徐恪近前一步,双手抱拳为礼道:“我二哥说了,杭州府通判汪大人乃是他的平生挚友,汪大人为官清廉,为杭州百姓做了不少好事,还盼徐大人能看在二堂主的面上,能对汪大人行个方便。大家都是好兄弟,又何必……呵呵呵呵!”他抬头看着床上的徐恪,神色依然是那样的诚挚又恳切,就仿佛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由衷之言。

旁边的舒恨天终于看不下去,也学着方铭博的模样,干笑了几声,道:“恐怕,这汪再兴不是方二堂主的挚友,而是你方总堂主的密友吧?”

不过,舒恨天本就嗓子暗哑,这几声干笑发出,声音尖利沙哑,未免难听了些,比之方铭博浑厚圆润,却远远不如了。

“都一样么!”方铭博也朝舒恨天微微抱拳,脸上满是谦和的笑容,说道:“这位就是闻名青衣卫的舒百户吧?早听汪大人多次提起舒百户大名,说舒百户非但一身奇相,还一身本领,端的是非同一般!今日得见尊颜,方某幸何如之!”

这几句话一讲,舒恨天立时满脸得意之色,他听得频频点头,手捋着自己一副雪白的长髯,道:“汪再兴果真是这么说的么?瞧不出他面相虽丑,可眼光倒是不错嘛!”

方铭博趁机又向屋内三人纷纷抱拳,恳切言道:“三位大人,你们都是大乾的好官,就跟汪大人一样,都是勤勤恳恳、一心为朝廷做事的大清官。此番大伙儿能在这杭州城里相聚,便是缘分!不如……明日就由方某在楼外楼中设宴,大伙儿都坐到一起,来个一醉方休,从此就亲如兄弟,可好?”

徐恪此时心中已是雪亮,他暗自道,原来,你方铭博费了这老大一番心思,就是想让我放过汪再兴。看来钦差所言果然不虚,你昨日趁大雨“送来”飞刀,用意乃是警告,今日你又不惜亲自登门,送来了方家二堂主的随身信物,用意自然是以二堂主的性命威胁我等,没想到,你对这汪通判之事竟会如此上心!

徐恪心中挂念着方树虎的安危,想到了这一节之后,他自然也不好对方铭博口出恶语,于是斟酌了情势之后,便只好婉言谢绝道:

“方总堂主,你今日这一番好意,无病已然心领,只是无病此番南下,途中不慎被歹人所伤,右腿已然骨断,依郎中所言,三月之内都不得走动。看来,方总堂主的这一顿楼外楼,只好权且记下了,请总堂主放心,他日待无病腿伤痊愈,自当与方总堂主好生一聚!”

方铭博忽闻徐恪竟对自己如此客气,心中自然得意,当下便拱了拱手,笑着道:“徐大人,客气了!大人官居四品千户要职,又是天子身前的红人,方某区区一个分水堂主,怎敢劳大人如此敬称,今后,徐大人只管呼方某一声‘铭博’即可。那咱们这一顿楼外楼之宴,方某可就记下了,来日徐大人可定要赏光哦!”

“好说,好说!”徐恪也还礼道:“铭博兄,你回去之后,代我向二堂主问好。若是二堂主有缺医少药之处,还盼铭博兄能多多照护!”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至于汪通判么……”徐恪略一沉吟,便道:“倘若他真的是一个好官、清官,能为百姓谋福,为朝廷分忧,我徐无病对他仰慕敬重还来不及,又怎会不与他方便呢?”

“大人说得对!说得太对了!”

……

方铭博又与众人寒暄了几句之后,终于“依依不舍”地告辞出门,然他才刚刚离开府衙内院,转瞬就换了一副阴沉沉的面孔,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又回身朝庆元居的方向狠狠淬了一口,这才悻悻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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