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汤山劭竟直言晋王之名,徐恪不禁一愣,下意识地便挥手命舒恨天止住了脚步。
汤山劭徐步走到了徐恪的眼前,面上又是一副志得意满之状,他干笑了数声,道:
“徐千户,人人尽知,晋王府中的那一株‘缀玉千枝珊瑚宝树’,那可是天下少有的无价之宝。晋王殿下对之可谓是爱若性命,平常日子,殿下可是连让我们看一看的机会也舍不得给。没想到,殿下竟能将这样一件无上珍宝就这么赠给了千户。可见徐千户在殿下心中的分量……”
此时的徐恪,蓦地便想起了自己的二弟见到那一株“缀玉千枝珊瑚宝树”时的愉悦兴奋之状。他心中暗自感叹道,是啊!若非晋王的这一株“二十八星宿”,二弟又如何能博得东海三公主的美人芳心?此时此刻,二弟与三公主怕正是在太湖之底出双入对、欢笑举杯,良辰美景、恩爱无匹……这一切,都离不开晋王的宝物之助。仔细想来,能得东海龙王之女垂青的宝物,自非人间凡品,晋王能舍得将如此一件珍宝相赠,足见其对自己的一片拳拳之心……
汤山劭冷眼一瞥,见徐恪已面露歉疚之色,知他已心有所动,当下便接着侃侃而言道:
“所谓‘宝物赠英雄’,晋王殿下对徐千户这一番至诚美意,我等虽心中艳羡,但见徐千户年少英姿、才俊不凡,自也无话可说。徐千户受了殿下这一件旷世奇珍,此事业已传为天下美谈。古语云,‘赠之以桃,报之以芍’但不知千户得了殿下这一件大礼之后,心中是作何之想?不瞒徐千户,本道跟了殿下已不下十年,平常为殿下鞍前马后、里外奔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殿下可是连一只茶杯都没赏过啊!……”
听了汤山劭这一番表白,非但是徐恪,就连旁边的魏嘉诚与舒恨天也不胜讶异。自古以来,当政者最忌党争,是故当朝天子若知朝中有人结党营私,必施以雷霆手段镇压剪除,而那些结党之人,为避人耳目,平常之言行举止必定也格外谨慎小心,断不会公开自承与人结党。象汤山劭这般,当着这许多人的面,竟全无避讳,直言与八皇子结党之事,这实在不象是一位数十年官场老手之所为。
看来,汤山劭已完全将徐恪也当作了是晋王府的门下,只有双方都在同一阵营,说话才能如此全无避讳。
徐恪有心想出言解释几句,却发觉自己已无从解释。就连身旁的舒恨天,摸了几把颌下的白髯,也只是摇了摇头。
从徐恪当时坦然接下晋王相赠的那一株“缀玉千枝珊瑚宝树”开始,他与晋王之间,便已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更何况,“此事已传为天下之美谈”。
徐恪只有在内心,暗自叹息了一声,这时却见那汤山劭朝自己拱了拱手,最后言道:
“其实么,本道此番远来杭州,原意也并非只是救人。本道早闻徐千户之大名,此番也算是慕名而来,专程相见罢了。至于那汪再兴,本道无非是念在他跟了我十年,不忍见他落一个‘流放边塞,横死于蛮荒之地’的结局而已,他放与不放,全凭徐千户处置便是!汤某……就此告辞!”
说罢,汤山劭随即转身,向着坟场之外大踏步而去。他来时步履缓慢,去时却是脚步劲急,未几,这一个身材微胖的身影便已消失在坟场之外。
徐恪兀自停在自己的轮椅之上,沉思良久。舒恨天有些等不耐烦,却催促道:“无病老弟,咱们杵在这坟场内做什么?!要想事情,何妨去那‘楼外楼’里去想?”
徐恪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先回府衙吧!”
舒恨天推动轮椅,向北而行,心中也在叹息道,哎!我的无病老弟呀,瞧你这性子,啧啧啧!面皮竟比蝉翼还薄,受了人家一点点好处,就这般不自在。要我说,那晋王府里的奇珍异宝多的是,人家也未必在乎这区区一株珊瑚树,你拿了也就拿了,何必总是挂在心上呢?
……
……
半个时辰之后,徐恪回到了府衙内院的庆元居,草草吃过午饭,便躺在床上歇息。
他心中翻来覆去所想的,都是晋王送他的那一株“缀玉千枝珊瑚宝树”。
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徐恪于这一点心性,更为明显,他一想到自己曾经拿过晋王一件旷世奇珍,心中就百般过意不去。如今,晋王府的门人要跟自己求一件事,而这件事恰也是自己力所能及。可是,他若答应了这件事,便是于法理难容,他若不答应这件事,又是于情不合。这一下,可让徐恪费尽了脑筋……
徐恪命人取来纸笔,想给远在京城的秋先生还有徐府里的胡姐姐写一封信,可一时间,却不知该写些什么才好。
细想来,自己这一趟千里南行,到如今已过了月余,然诸事不顺,非但查案之事毫无进展,更至于,自己还半路遭袭,一条右腿被那少山长老打得骨碎,至今尚不能下床行走,若非钦差李秋想得周到,自己直到今日,尚不能离开这庆元居半步。
对于吴文龙被杀一案,先前从吴府的老管家吴觉人那里,总算是找来些线索,可自从吴觉人运送他家老爷的灵柩回徽州之后,这条线索便已中断。
吴文龙离奇被杀,周围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者,现场也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而尸体则是一副焦黑之状,种种现象皆表明,死者的意外被害,很有可能是妖物所为,而且,与长安城为祸数月的“焦面黑尸”一案或有关联,但杭州府与长安城相隔千里,如何为祸长安的那只妖物又跑来这杭州府作案?并且,那妖物别人不杀,单单就杀了一个杭州知府?
徐恪想来想去,越想就越觉匪夷所思,越想就越觉茫无头绪,他躺在床上,不断地挠着自己的额头,心情又是愧疚又是焦急。
“要是胡姐姐在就好了,她必定能帮我想出法子,替我分忧……”徐恪浩叹一声,顿时就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胡依依,由胡依依又想起了在徐府中养病的姚子贝。
“也不知小贝的病情怎样了?她心神抑郁,又有孕在身,千万要养好身体……”徐恪又掐着手指算了一算,“她孕期已六月有余,再过两月便临盆在即,但愿我能在小贝生产之日赶回长安,要不然,错过了小贝生子的喜日可就太遗憾了!”他忽而想到,待小贝产子之后,不管是男是女,他便将小贝的孩子认作自己的义子或是义女,这样一来,小贝和她的孩子今后在长安,便无人再敢说他们半个不是。
徐恪想着想着,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慕容嫣。
“也不知嫣儿现如今怎样了?这一晃,已有数月未见,这数月间,我好似天天都在想她,又好似与她分隔了好多年之久……咳!要是嫣儿能在这里该有多好,她心思细致又博闻强记,或许能从吴知府的案子中找到不一样的线索……”
徐恪又是一声长叹,他躺卧于床头,望向窗外,只见窗外的夕阳已缓缓下落,满地尽是金黄色的余晖,秋风阵阵而来,远处依稀有桂花的郁郁香气。这一座江南名城,他曾经在此生活了十年,如今隔窗而望,依然是美得不可方物,只可惜,他此刻却只能僵卧于床,若无轮椅之助,休想出门半步……
“怎么啦?小无病,如此美妙时节,怎地一个人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了起来?哈哈哈!……”随着一阵爽朗而清脆的笑声传来,房门一开,随之步入一位长相绝美的青年男子,正是新任杭州知府李秋。
“李大人来啦,来得正好,无病正有事想与大人商量呢!”徐恪一见李秋进来,忙收拾起那些纷乱的愁绪,朝李秋欣喜地言道。
李秋佯装面色一沉,道:“无病贤弟,咱们之前不是说好了么,你我今后便以兄弟相称,怎地今日你去了一趟黄家山,便对愚兄如此见外了?”
徐恪忙改口道:“李兄莫怪,小弟今日在黄家山坟场,见故友之坟竟无端遭人毁坏,是以心中郁闷难受,直至此刻尚不能排遣……”
“不单单是为这件事吧?”李秋端了一把椅子在徐恪床前落座,又随手端起茶杯浅浅啜饮了一口,复又朝徐恪笑意盈盈道:“是不是还为了那个特意来向你求情的人?”
徐恪不用想也能猜到,定是那舒恨天将自己下午见过汤山劭之事,一五一十告知了眼前这位钦差。他索性也不加隐瞒,将自己在坟场与汤山劭所言,又约略与李秋备陈了一遍,末了便向李秋求教道,对于汤山劭所请之事,对那位尚且关在牢中的汪再兴,到底该如何处置才好?
“这个么……简单!”李秋将茶杯放下,直截了当地说道:“明日就将那汪再兴放出大牢!”
“将他放了?就这么……将他放了么?”见李秋答应地如此爽快,徐恪还有些不敢相信。
在徐恪心中,李秋费了如此大一番周折,终于成功扳倒了汪再兴,并将他关入大牢,若不能治对方一个重罪,这位钦差焉肯罢休?
不想,却听李秋笑着道:“那汤山劭既是晋王府的门下,你心中又放不下晋王那一件大礼,如今汤山劭不惜一道之尊,居然肯觍着脸来求你,除了放人,你还能怎么办?难道……” 他又朝徐恪眨了眨眼,其状甚是调皮,“你还把他们都得罪光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