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一、辰时、长安城北官道】
楚王李祉意图谋反事发之后,皇帝震怒之下将李祉废黜为民,迁往万年县大牢终身囚禁。这楚王一党也尽数被打压贬黜。原兵部侍郎赵勇被贬为平民,家产也悉数遭抄家籍没。
皇帝对赵勇的责罚是流徙戍边。待赵勇全家被抄,家丁奴仆妾侍也尽皆遣散之后,这一日,兵部的两名衙役便押着赵勇赶往燕州之北服役。赵勇的夫人不放心,也带着他们的儿子赵小刚一路随行。
赵勇本不愿他妻子跟着自己到边疆之地服役受苦。不过,他转念一想,留他们孤儿寡母在京城,自己也不放心。那燕州之北,与萧国接壤,虽是苦寒之地,但他毕竟从军多年,与那里的驻军将领总算还有些交情,想来到了那里,边军也不会太过为难于他。再者,对于赵勇夫妇而言,无论天南海北,只要能一家三口团聚,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如此一想,赵勇也就不再阻拦妻子的随行。
依大乾律,被判流刑者,需戴枷缚索,长途步行。不过,赵勇毕竟担任兵部的堂官多年,手下的两名衙役也就没有过分为难于他。两名衙役非但去了赵勇颈部的两块厚厚的木枷,更是将他手中的铁索也尽皆除了。
赵勇虽然已被抄家,但身上毕竟还藏了几张银票。他除了拿出半数银票打赏衙役之外,一路上,投店吃饭,也都是赵勇请客。赵勇此时虽已是个平民的身份,一家三人都只穿着粗布麻衣,但妻子温顺,儿子听话,这一份浓浓的亲情,却是他此生从未得享。在赵勇的心中,只需有妻儿陪伴,纵然风尘劳苦,也是异常快慰。
赵勇一家自二月二十出发,已行出长安以北五十里外。今日天气晴好,这五人起了个大早,吃罢早膳,便接着往北而行。
一行人走过了老河岭,道路渐窄,人迹稀少。赵勇见妻子走得有些疲累,便寻思找一处歇脚之地暂憩一会儿。他抬眼一望,见远处有一间凉亭,虽然破败,但总算可稍坐片刻。他急忙招呼众人,往凉亭中赶去,待得走近,却见长亭中已站有一人。那人身材颀长、负手而立,一身打扮奇异华美、浓艳轻佻,而最为醒目的,还是他头上戴着的那一顶五色花冠,斑斓艳丽、缤纷夺目,花冠上还插着几支颜色各异的孔雀翎羽。
“康公子,你怎地在这里?”赵勇不由得心中奇道。
“赵大人,我来为你一家送行!”那人正是蜀中康门的大少爷康有仁。康有仁见了赵勇一行来到,略略拱了拱手,脸上不喜不怒、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
“哦……想不到康公子还有这份心呐!赵某不胜感激!”赵勇忙拱手为礼道。他与康有仁之前在楚王府中曾有数面之缘,如今在流徙途中竟能遇到故人,他还道对方当真是来为他“送行”……
“康公子,这位是拙荆,这位是犬子……”赵勇拉过自己的妻儿,还待为康有仁一一介绍。康有仁将手一摆,却道:“赵大人,先不忙引见,你们且看一看,这是何物?”
言罢,康有仁右手平平向前伸出,作势便欲张开。赵勇夫妇连同两位衙役都觉奇怪,还以为康有仁备着什么好礼相送,便都凑上前来,围拢观看。
随着康有仁右手张开,一阵风来,便将他掌中的一团粉末吹散在了空中。两个衙役与赵夫人顿时浑身一软,昏倒在地。赵勇是个习武之人,颇有些内功根基,却只是软瘫在地,神志仍然清醒。
“这……这是什么?”赵勇惊问道。
“这就是我蜀中康门的‘清风玉露粉’!任你武功再高,吸入之后,一个时辰之内,也休想动弹分毫!”康有仁冷哼道。
直到此时,赵勇才惊觉对方此次前来,竟是没安好心。但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何时曾得罪过此人,他急忙叫喊道:
“康公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将我们迷倒在此地?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大人,谁说你我无冤无仇了?”康有仁冷然道。
“康公子,你我在楚王府中拢共也才见了四面。赵某自问对康公子一直礼敬有加,言语无丝毫怠慢之处,实不知到底是何处得罪了康公子?”赵勇问道。他心道就算我言行举止间有无意冒犯之处,你也不至于这么记仇吧?
康有仁说话之时,却已缓缓走到两个衙役身边。他拔出腰间的一柄短刀,便只是往衙役的颈前一划,那两个衙役颈部顿时血流如注,顷刻之间就已气绝。
康有仁又把带血的短刀在衙役的衣服上擦了一擦,直到将全部血迹擦干,方才悠悠然言道:“赵大人,你倒是记性好,还记得康某曾与你见过四面。不过,康某出入楚王府多次,倒委实已不记得与赵大人有过什么来往……”
赵勇盯着两具衙役的死尸,脸上神色惊疑不定。他暗自运功,却发觉丹田气海之中,已是半点真气也无法运转
,只得颓然问道:“那你……你究竟是为何而来?”
康有仁拿着那把已擦得干净明亮的短刀,走到赵勇的身前,微笑道:“我是为楚王殿下而来……”
“楚王?楚王与我何干?”赵勇疑惑道。
康有仁冷笑道:“赵大人,你未免又记性太差了吧!要不是你为了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私自给萧一鸿行贿了八千两,那萧一鸿又怎会被抓入青衣卫?若不是萧一鸿在青衣卫里供出了楚王意图谋反之事,楚王殿下又怎会被天子给废为庶人!说起来,楚王一派尽皆倒台,不都是拜你赵勇赵大人所赐么?如今,楚王殿下已被关入万年大牢,要被囚至死,萧一鸿明日也会在柴市口枭首示众,独独你这位始作俑者,居然毫发未伤,还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远行……请问赵大人,这世间有这样的道理吗?”
赵勇听罢这一番谬论,心中不觉荒诞莫名,当下也冷笑道:
“康公子,你所言着实可笑!楚王被废,乃是他意图谋反,还刺杀钦差之故。请问,这两件事是我让他去做的么?他就算今日不废,早晚也会事发受惩,这又与赵某何干!康公子如此处心积虑,赵某没猜错的话,无非是楚王倒下,断了你的黄粱美梦吧?你要杀便杀,何须找这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
“赵勇!你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我这便杀了你给楚王报仇!”康有仁被赵勇说中了心事,脸上顿现怒色,他当即持刀上前,便要结果了赵勇的性命,忽听得身后传来赵小刚微弱的呼喊声:
“康公子,求求你,别杀我父亲!”
康有仁回头一看,却见瞎了双眼的赵小刚跪在地上,正向自己磕头求恳。原来,赵小刚离得较远,未在风口,是以只吸入了微量的粉末,未几便醒转了过来。他听得父亲嘴里的“康公子”此刻就要出手杀了他父亲,心中一急,便拼尽了力气,匍匐向前,跪地求恳……
“小刚!……”赵勇见儿子为救自己拼命磕头的模样,不禁眼中留下了两行热泪。他一想到自己若身遭意外,留下这一对苦命母子,又该如何生存于风霜之世,顿时心如刀割。
“康公子,我这里还有几百两银票,赵某只求你杀我一人即可,请放过我妻儿!”赵勇用力抬起手,想从怀中探出银票,但康门的毒药何其猛烈,他手到半空,兀自又垂了下去。
康有仁从赵勇的怀里取出了一叠银票,只说了一个“好!”字,短刀便往赵勇胸口一送,刀尖桶破心脏,赵勇立时气绝。
“康公子,康公子!求你别杀我父亲,我给你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求求你了!”赵小刚不知他父亲生死,还在跪地苦求。
康有仁走到赵小刚身前,将那把带血的短刀在赵小刚的脸上、身上擦了好几遍,他一边擦拭着血迹,一边笑吟吟地说道:
“你父亲已经死了,这就是他的血,你好好闻一闻吧……”
“父亲!”得知赵勇已死,赵小刚不禁趴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你这恶贼!禽兽!为什么要杀我父亲?!”赵小刚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对着康有仁的方向破口大骂。
“为什么?这得问你了!我今天不妨老实告诉你,你父亲的死,全都是拜你所赐!”康有仁怒斥道。
“我……?”赵小刚渐渐止住了悲声,且听康有仁继续道来。
“你还记得一个月前,在灞林原被你抓走的两个姑娘吗?”康有仁凛然问道。
“她……她们是?”赵小刚惊愕道。他立时想起了那两个胡女,就是她们让他失去了一只左眼,但此时他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心性已然大变,已经不再恨她们了。
“她们一个叫阿竹,一个叫阿菊,都是我的女人。”康有仁冷冷说道,他说话之时,牙齿已咬得“咯咯”作响,显然已触及了他心中极大的痛楚与恨意。
“康……康公子……这……这实在是误会,我那日……确实不知……不知她们就是康公子的……”赵小刚闻听此语,顿时脑袋蒙了一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件事的由来,竟是自己当日灞林原的“猎艳”之举。
康有仁一把揪住了赵小刚的衣领,怒道:“你知不知道,她们都是我未过门的女人!是我整个康门最好看的两个女孩!她们跟了我十几年,老子都还没碰过她们,竟先让你一个瞎了眼的狗东西给糟蹋了!”
“康……康公子,我……我也没碰过她们啊!”赵小刚委屈道。他心道我那一日费了半天劲,非但什么肉都没尝到,还赔上了我一只眼珠子啊!
“你果真没有碰过她们?”康有仁松脱了赵小刚的衣领,问道。
“没……没有!”赵小刚嗫嚅道。他有心再讲出自己的左眼都是被阿菊给刺瞎的,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事到如今,讲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
“好吧,我今日本是来送你们一家三口上路,如
今我改主意了!你害得我失去了两个心爱的女人,我便杀了你父母,也让你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言罢,康有仁提刀在手,就要去结果赵夫人的性命。
赵小刚急忙抢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康有仁的衣角,哭喊道:“康公子!求求你,别杀我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罪该万死,你要杀就杀我吧!放过我娘!”
康有仁转身看着赵小刚哀哀求恳、连连磕头的模样,不由得冷哼了一声,漠然道:“也罢!我康有仁一生不杀女人,饶了你娘也行,不过……”康有仁忽然短刀往下,左右连斫,只听赵小刚惨叫了一声,他两腿的脚筋尽被挑断。
“得给你吃一点教训!”康有仁挑断了赵小刚的脚筋后,又将刀口的血迹在赵小刚的身上擦了擦,说道。
赵小刚瘫倒在地,已痛得牙关紧咬、浑身颤栗。他知道自己今后非但双目失明,更是双腿尽废,终生不能行走,顿时心若死灰,只求速死。此时他忽觉有几张薄纸掉落在他脸上,只听得康有仁阴恻恻的声音又复传来:“这几张银票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拢共……还有六百两,你省着点用,好好活下去,可别死了!”
赵小刚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康有仁的一阵大笑声又远远地随风传来:“你记住,我姓康名有仁,蜀中康门大少爷便是!你可千万别死了,我还等着你上门来报仇呢!哈哈哈!”
赵小刚捡起银票,一张张的数过,直到他清点确认是六张薄纸之后,方才将这些银票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他强忍着腿脚的痛楚,以手撑地,缓缓地向她母亲爬去。
他爬到一具衙役的尸体前,伸出手摸了片刻,又换到另一个人身前,直到确认了是她母亲的穿着之后,他才慢慢地匍匐到他母亲的身边,怀抱着他母亲兀自昏迷的身体,静静等待着母亲的醒来……
古道西风、天涯肠断!此时,旭日冉冉升起,耀眼的阳光温暖了远处的山岚与大地。西风静静飘过,静静地吹拂着眼前的一切,静静地卷走清冷的尘埃。人世间的所有悲欢离合,也仿佛全都被它静静地带走,了无声息……
官道上偶尔有行人经过,看到长亭边,静静躺着的五个“死人”,立时吓得远远逃离。有几个胆大之人走近查看,一见死者中竟有两个官差,急忙向附近的里正禀报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赵夫人终于悠悠醒转了过来。
“小刚,怎么啦?”赵夫人晕晕乎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见怀里躺着她的儿子赵小刚,不由得疑惑道。
“娘!你终于醒啦!”赵小刚抱着他的母亲,却已经泣不成声。
“勇哥!你……你怎么啦!”赵夫人乍见赵勇就躺在前面的长亭边,急忙快步上前,抱起赵勇的身体,只见赵勇前胸的创口处,鲜血已然流尽,她夫君已经气绝多时。
“勇哥!你怎能弃我而去!勇哥……”赵夫人紧紧抱住了夫君的尸身,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娘……都怪孩儿不争气,连累了爹爹!……”赵小刚不忍母亲如此悲恸,急忙匍匐上前,一边劝慰母亲,一边也将康有仁为了报复自己绑架他两个女人,杀死赵勇的经过,约略讲了一遍。
赵夫人把头深埋在赵勇的胸口中,哀哀痛哭了长时,直至终于哭不动为止,方才缓缓站起身来。她眼神呆滞,形容枯槁,木然地往长亭里缓缓走去,一边走,嘴里一边喃喃自语:
“勇哥,这些年我怪你、怨你、对你不好,其实我也知道你过得不易。是我没把小刚养育好,今日这场祸事,都是我的错!……”
赵夫人走到长亭中,回身向赵小刚看了一眼,木然的说了一句:“小刚,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娘要去陪你爹……”说罢,赵夫人便狠狠地往亭子里的墙柱上撞去,只听“咚”地一声,赵夫人脑袋撞破,顿时气绝身亡。
“娘!不要!”赵小刚趴在地上,双手往前拼命地爬动,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他终于爬到了长亭里,抱着他母亲尚且温暖的尸身,颤抖的手掌轻轻抚过母亲温柔的脸庞。
他拼命地哭喊着,大声地呼救着,用力地摇晃着,可是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改变他母亲已离开人世的事实,就算他已经哭得将欲晕厥……
他多么希望,眼前的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老天啊!你为何对我这么不公!”他趴在地上,向头顶的苍天发出了愤怒的悲鸣。
如果老天能给他再来一次的话,他愿意拿他生命中的全部,去换回他娘亲的性命……
可老天,真的对他不公吗?
阵阵西风,仍旧无情地从他身边吹过,似乎在向他发出阵阵无情的嘲弄:
无论你是谁,生而来到世间,老天给你的机会,就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