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前王后乔安娜个头不高,长相也很普通,其实论起来她和死去的斐迪南还有着血缘上的关系,做为斐迪南的远方姑姑,嫁给侄子不到一年就当了寡妇,亚历山大觉得这个女人也的确够倒霉的。
虽然穿着一身透着压抑肃穆的黑色丧服,而且头发也特意用木撑支得高高的,但这位王后看上去依旧显得没什么气势,她的脸色苍白,一双眼睛透着疲惫,甚至在开口说话时希望保持尊严的语气也不够坚定。
不过亚历山大并不会因此就小瞧了这位王后,他知道她现在也许处境窘迫,但是同样做为阿拉贡王室后裔,这个女人未必就如外表看上去那么简单。
“陛下,请允许我向您表示能得到您的召见的感激之情,”亚历山大躬身行礼,他的动作很规范,说起来高昂的学费也不是白缴的,至少在学校里这几天他多少还是学到点东西的“斐迪南陛下生前曾经也召见过我,虽然我有幸能觐见他的时间并不长,但是那依然是值得我最荣耀的事情之一。”、
乔安娜点点头,按规矩她在刚刚觐见的问候之后就没有必要再多说话,甚至这种觐见往往开始也就意味着结束,做为君主她需要做的只是站在那里听臣子说上两句无关痛痒的赞美之词,然后就要鞠躬退下。
可现在乔安妮对这个年轻人因为有些好奇,就想要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觐见自己。
而且她会有这想法,也是因为多少清楚亚历山大与腓特烈之间的矛盾,对这位前王后来说,因为际遇的变化而产生的不甘于愤懑,让她隐隐有种只要是腓特烈的敌人,就是她朋友的冲动的想法。
“那么,就是你为那不勒斯带来了粮食?”乔安娜问了句很没意义的话,不过这种时候也只能说这些,她不能轻易表露任何对腓特烈的不满,更何况这是个陌生人。
“这是同样值得我感到荣耀的事情,”亚历山大再次行礼,虽然这频频弯腰直起让他觉得厌烦,可他的动作却是一丝不苟,因为他知道王后这时候应该正仔细观察着他,对如今这么敏感的女人来说,哪怕一点点的怠慢都可能会引起她的不满,他可不希望好不容易制造的机会就这么跑了“当时我认为这样就可以为斐迪南陛下尽一份力量,也可以得到陛下的赏识,可我没有想到会是如今这样的结果。”
亚历山大的话让乔安娜的眼角微动。
“这样的结果也是可以的,亲王同样会赏识你,也会酬劳你为那不勒斯做出的贡献。”王后依旧谨慎的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猜对了,可这个年轻贵族对腓特烈的不满的确是溢于言表的。
亚历山大觉得有点厌烦了,他对这种绕来绕去说了半天却都是废话感到讨厌,而且他相信乔安娜也应该能猜到他是个什么态度了,所以他决定干脆把话挑明:“陛下,之前我希望能得到斐迪南国王的赏识,这种想法现在依旧没有改变,而且到了现在我更希望能为您做些事,这也是我向先王表示敬意。”
乔安娜诧异的看着亚历山大,她没想到这个年轻贵族会如此大胆的直接说出这些话。
这虽然不是宣誓效忠可也是很大胆的行为,毕竟放弃未来的国王而向一位过气王后示好,这怎么看不是很明智。
“那么你准备为我做什么?”乔安娜依旧不动声色,告诉自己必须小心,哪怕这个人如此明显的表示了对腓特烈的恶感。
“陛下,请原谅我的失礼,我希望能向您献上一份微薄的仪金,做为我对先王和您无比崇敬的表示。”
乔安娜先一愣,接着脸上一下红了。
当发现斐迪南糟糕的经济状况时,这位王后差点疯掉,她怎么也没想到丈夫如今不但一无所有甚至债台高筑欠下一屁股账,那些数额巨大的借据副本让她当时昏厥过去,一想到自己可能会成为第一个因为无法偿还债务被人扫地出门的那不勒斯王后,乔安娜几乎差点和丈夫一样疯了。
但是作为王后的骄傲却又让她必须支撑起场面,哪怕她知道也许很快她就要因为连仆人的薪水都付不起而不得不遣散大批人手,可她还是尽量维持排场,因为不论是骄傲还是身份,都不允许她退缩。
只是这个窘迫处境被人点破时,因为羞耻和屈辱造成的打击,立刻让她满面通红,甚至看亚历山大的目光都变得犀利起来。
难道这个人是来羞辱我的?乔安娜心里愤懑的想,可看着对面说完之后就主动低下头没有看她窘迫样子的年轻人,她却又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
从臣子那里拿献金,这哪怕是想想都让乔安娜有种恨不得立刻从这座城市里逃出去的冲动。
这让她觉得甚至要比丈夫欠债过日子还要丢人。
旁边的侍从也大吃一惊,他从亚历山大那里的确得到了点好处。
与莫迪洛的交易让亚历山大的钱袋子鼓了起来,现在的他不但不再是之前那个刚到那不勒斯穷困潦倒的西西里人,相反因为掌握着对那不勒斯人来说至关重要的粮食资源,已经可以用富足来形容了。
所以他给那个传话的侍从塞了个很大的钱袋,只是即便这样,侍从还是被他的话吓到了。
“这太失礼了,请注意你的言行。”侍从走过来向乔安娜匆忙鞠躬,同时挡在亚历山大面前,他已经决定立刻把这个人赶走,哪怕忍痛把钱袋还给他,也再也不能和这个人有什么牵扯,否则可能这份差事都要丢了。
亚历山大没有理会侍从,而是抬起头看向依旧脸上涨红的乔安娜,他说:“陛下,请您不要误会,这只是我对先王的崇敬表示,没有任何无理的意思。”说到这他的声调略微加重“而且我认为您有义务收下这笔钱,因为做为那不勒斯的王后您需要承担的责任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这笔钱对您来说绝不是享受而是更大的责任和负担。”
乔安娜通红的脸上略微好看了些,她当然知道这人说的这些话纯粹是扯淡,但是不论是蹩脚的借口还是他所说的承担别人无法比拟责任的这些理由,在乔安娜听来至少都顺耳的多。
王后犹豫了一下,终于示意侍从退下,然后她第一次向前主动迈出一步,略微抬手示意亚历山大不必再鞠躬。
“你说的义乌和……责任,都是指什么?”乔安娜问。
亚历山大暗暗吐了口气,虽然有把握能说服这个正面临困境的新晋寡妇,不过一时间他也猜测不到这位王后究竟会骄傲和固执到什么地步,现在看来事情已经有了进展。
“陛下,斐迪南国王是解放那不勒斯的解放者,只是这一点就足以让那不勒斯人永远记住他了,”亚历山大觉得违心话说得似乎越来越顺手了,这多少让他有点鄙视自己“而您做为他的妻子继续为那不勒斯尽力这也一定是国王的夙愿。所以我冒昧的向您献上这笔钱绝不是由您个人享受,只是希望能为您在为那不勒斯尽职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后顾之忧。”
乔安娜眼中闪过丝兴奋,自从丈夫死后她每天听到的都是坏消息,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也都是一副令人沮丧的样子,可这个年轻人却忽然告诉她,她并非就这么完了而是还能做很多事,这让乔安娜原本已经冷下去的心不由又活跃起来。
“而你愿意在这些事情上帮助我吗?”王后很巧妙的表示了对亚历山大这些话的认同,同时也迅速给出了自己的回报。
谁也不会愚蠢的认为别人会无缘无故的帮助自己,乔安娜知道该是自己有所表示的时候了。
亚历山大再次微微鞠躬,然后说:“陛下,这只是我的一番心意,如果在将来您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为您尽力,现在请允许我向您告退。”
乔安娜稍感诧异,然后就释然的点点头。
会在这个时候在她身上下注的人,又怎么可能只在乎眼前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回报,更何况如今的她也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做为筹码。
看着已经走远的亚历山大的背影,乔安娜手里紧攥着一份封好的文件。
这是亚历山大临走时给她的,虽然没有看,可她知道那应该是那不勒斯一家很古老的银行里的兑票。
早在12世纪中叶,银行就已经在意大利半岛的很多地方出现,威尼斯和热那亚这对老冤家是玩弄这种金钱游戏工具的行家,而佛罗伦萨则出现了一个以放高利贷起家,最终却成为了当时最成功的银行家的美蒂奇家族。
这个时代的银行家依靠是当家人或整个家族在当地的信誉招揽顾客,虽然难免有些人会做出些坑人的举动,但大多数银行家还是能保持一个足以让人尊重的好名声的,因为名声对他们来说就是能不能让家族事业继续下去的保证。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这个时代的人不太信任外乡人开的银行,他们更愿意去那些知根知底的本地商人的银行里存钱,或者是干脆把钱交给自己参与生意的行会,这样不但在行会里能拥有一席之地,更能每年到期从行会里抽取红利。
莫迪洛这个人并不吝啬,至少在购买粮食这件事上他很慷慨,或者说他觉得花上一笔钱为自己能重新在那不勒斯人心目中塑造一个拯救者的好名声很划算,所以当初从箬莎那里得到消息,知道亚历山大控制了阿格里,然后可以为他提供足够多的粮食时,他只是略微算了算需要付出多少佛洛林之后,就慷慨的答应了下来。
莫迪洛的这笔买卖做的的确很划算,他不但挽救了自己的名誉,而且还成功逆袭成为了贵族院的领军人物,至于那不勒斯人需要的粮食,他当然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掏钱,事实上除了第一批粮食他破费了一大笔之外,后来的粮食都是由那不勒斯人自己掏钱买的。
而他借着这机会,很快就在那不勒斯的粮商行会里找到了几个很不错的代理人,然后就干起了暗中操纵粮价的勾当。
这笔买卖做的实在划算,这也是莫迪洛对亚历山大虽然心有疑惑,却又始终迟迟难以下结论的原因之一。
如此贴心趁手的年轻人,不要说是外甥,就是儿子也未必这么让他满意了。
当然对莫迪洛来说,垄断那不勒斯的粮食市场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他更在意的是如何能实现心中那伟大的计划。
另外,他那些让人们又恨又怕的银行家们,有着某种本能的警惕。
莫迪洛始终相信那些银行家除了金钱应该还有着更大的目的,哪怕是他们当中最没有志气的那些人,最终也不会只满足于数他们的钱。
所以他对他们充满了谨慎与戒备,当听说亚历山大把很大一部分钱存进了银行时,伯爵还曾经好意的提醒亚历山大不要太粗心大意。
亚历山大不知道伯爵是怎么看那些“放高利贷的”,不过他倒是知道如今意大利半岛上的银行业已经很完整,特别是如威尼斯那种似乎天生就是出商人的地方,更是发展迅速。
甚至其中很多定下来的各种规则,即便是过了几个世纪,也依旧是被银行业视为典范的行业准则。
不过亚历山大会把大笔的金钱存在银行,却不是纯粹为了方便,而是考虑到更多的东西。
与贡萨洛的冲突并没有让亚历山大有太多顾忌,因为贡萨洛毕竟是阿拉贡人。
但是腓特烈即将继位这件事却引起了他的警惕。
亚历山大不觉得腓特烈会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所以他必须为可能会出现的危机做准备。
亚历山大相信如果腓特烈不是个疯子,就不会愚蠢干出公开吞并阿格里这种傻事。
因为虽然由那不勒斯册封,但亚历山大领有阿格里,与完全被那不勒斯吞并依然是不同的。
甚至整个南意大利的各方势力,都不会允许那不勒斯独自占有阿格里平原。
事实上如今亚历山大领由阿格里,与当初科森察做为阿格里的守卫者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亚历山大对阿格里的统治要比科森察更加直接有效。
所以亚历山大不相信腓特烈会做出那么笨的事来,除非他已经准备好,要冒着与包括塔兰托在内的南意大利各个城邦发生直接冲突的危险。
但是不动阿格里并不意味着腓特烈没有其他办法。
至少如果他甘冒受人诟病的风险决定没收亚历山大的财产,只这一个办法就足以把亚历山大打回原形。
波西米亚人,科森察人,还有那不勒斯人,正是藉由那些钱,亚历山大才能在维持着现有这些手下的同时,迅速从阿格里那个偏远地方向那不勒斯渗透。
而当他让马希莫在当初带领粮队刚刚进城,毫不吝惜的在瞭望哨大把大把撒钱的时候,他口袋里除了从科森察借来的一笔不多款子外,几乎已经一无所有!
亚历山大的冒险成功了,他在那不勒斯面临饥荒的时候,用小麦换来了足够让任何人眼红的财富。
不过他也知道,正是因为这个,他也已经成为某些人眼中的钉子和肥肉。
至少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腓特烈是肯定愿意咬他一口的。
正是出于这种种考虑,亚历山大决定把他的大部分钱都存进一家看上去还算信誉不错的银行。
王宫中,乔安娜王后看似轻松,可实际心中暗暗紧张的坐在一扇半敞的窗户边,她的目光时不时的瞥向院子里,每当看到有人经过就立刻露出注意的神情,但接着却又略显失望的微微塌下肩膀。
从王宫回来之后她就命令人去兑现那笔钱,虽然那笔钱的数目并不是很多,可已经足够暂时解决她眼下的燃眉之急了。
她需要用这笔钱为她的丈夫偿还债务,哪怕不能一次还清也没什么,因为乔安娜相信如果那个贡布雷不傻,就应该明白不可能用这么笔钱就能得到她的信任。
只是派出去的人已经走了很久却依旧没有回来,这让乔安娜有些心里忐忑起来。
她相信她的人不会携款逃跑,那么就一定是那个债主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终于,她派出的人匆匆出现在了院子里,当那个人来到已经露出焦急神色的王后面前时候,他略显神色古怪的拿出了那张兑票。
“发生了什么?”乔安娜惊讶的问。
“陛下,那个人不肯接这钱,”手下奇怪的回答“而且他还提出个要求。”
“他要干什么?”
“他说要见这张兑票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