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宝尧这边商定好怎能安排城外的流民，消息传回县衙，县令怎么看他不管，反正是放他自己家中的粮食，他上头没爹没娘，谁能管的着他？
很快，孙宝尧头上裹着纱布，坐着轿子赶往城门口。
他派人送来粮食和衣物，城门口不复方才的乱糟糟，已经出具救灾的雏形，该排队的排队，该歇息的歇息。
木柴燃烧，烟雾缭绕，粥的热气盈溢在城外上空，瞧着雾气飘飘的，显露出几分烟火气息来。
孙宝尧没有第一时间上前，让轿夫停在不远处，他掀开帘子，仔细打量着外头，四处寻找顾迢的身影。
顾迢是徐令的娘子，他曾见过的。
只不过从未放在心上。
徐令是商人，人却是个妙人，从一开始的式微之时与他相处结交，到后来二人推杯换盏推心置腹，他对徐令的态度一直在改观。
徐令身上的优点太多了，他从未在孙宝尧面前提起过自己的夫人。
即使是孙宝尧带他去青楼之地，从未见他对什么女子提起兴趣，还经常装醉逃避，一个人有没有喝醉，不难看出，徐令次次都跟他装，他哪里会不知道呢。
他一开始以为徐令是怕脏，后来借口送他干净年轻的侍女，徐令也各种推辞。
再后来，孙宝尧觉得，徐令这人可能是个惧内的。
虽然他从来没在自己面前提起。
多好笑啊，还有男人惧内呢。
孙宝尧还为此有些看不起徐令，觉得他不是能成事的。
被一个荆钗妇人管教的如此拘谨，这还叫什么男人？
可他见过顾迢，顾迢却不是那种泼辣性子的女人，反而温柔小意，各种体贴，对徐令更是没话说，和寻常妇人也没太多区别。
世人对女子的教导，都是相夫教子，洗手做羹汤，就是男人有了新欢，也要打碎牙齿往肚里咽。
这也就造就出一批温柔小意蕙质兰心的妇人，好是好，就是见得没多，就没了新鲜感。
在孙宝尧心中，顾迢就是这样的女人。
有人正在搭建粥棚，棚子还没有搭建好，目前正在露天煮粥，不止是粥棚，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人，扛了许多木头和竹竿来，还有源源不断的推车在推秸秆和茅草，竟是要在城门口暂时搭建供人居住的地方。
煮粥的大铁锅前面，有人正在把熬煮好的粥分发给众人。
可施粥的，却不是顾迢，而是一个孙宝尧从未见过的妇人，看起来挺年轻，和顾迢模样有几分相似，一说气话来眉飞色舞的，很有朝气。
像这样施粥的好事，不都应该由什么夫人小姐亲自来做吗？要知道这可是刷脸的好时候，做的好了，还能落个良善的名声。
孙宝尧很快又推翻自己的想法，顾迢都已经是徐令的妻子了，还刷那些名声做什么，肯定是在家中待着，把这些事交给旁人来做就行。
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自己男人在外头做正事，家里的女人也不是只懂得相夫教子，而是尽量地替他分忧。
哎不对，不是还不确定徐令就是除害会的徐令吗？
怎么就默认了呢？
孙宝尧暗暗唾自己一口，他刚给头上换的新纱布，还特意弄出些血痕来，就是为了让顾迢亲眼看看他有多体贴。
日后见了徐令，也能替他多说些好话。
谁知道顾迢压根没来。
孙宝尧不再装腔作势，干脆踢开轿门，走了出去。
外头又下起小雪来，城门外忙碌不堪，不知从哪来的成年男人，运来木板铺在地面上，阻隔泥泞，然后再铺上秸秆之类的杂草，用木头搭建的棚子很快就能搭好，人多力量大，搭好了，就用卷席挂在两头，用木头压住，如此也能阻隔一些外头的冷风。
虽然简陋，可也比露天而席舒坦的多。
孙宝尧找来找去，没找到谁是管事的，正打算上前找人说一说，好把老弱妇孺收容到宅子里，突然看见一眼熟的大叔，扫一眼，他转过脸，猛地一想。
这不是徐令他老丈人嘛！
“顾大叔，你怎么在这儿？”孙宝尧这一声可不是装出来的。
顾利田很快就认出他来，大吃一惊道：“孙大人！您这头是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孙宝尧见附近有流民，苦笑一声，摸着头道：“哎，还不是为了百姓，我想劝县令大人开仓放粮，他不愿意。不过不说这些，我已经叫人从家中凑了不少粮食想要送来，谁知道你们竟然来了。”
“顾大叔，你们怎么会想到来施粥？”
这儿离莲花湾子可不近呐。
顾利田张嘴想要解释，哑巴一样动了动嘴唇，最后露出一个尴尬又无奈的笑来。
孙宝尧善解人意，恍然大悟状：“啊，不方便啊，那我就不问了。”
顾利田当了一辈子耕地的老农，长的那些心眼也就够解决一下乡里之间的摩擦，真跟孙宝尧这中酒桌上混出来的人精相处，能被人啃成渣，嚼碎骨头。
他以为孙宝尧也知道了徐令造反的事。
这叫他怎么说，难不成要说，女婿造反，全家人的命绑他一个人裤腰带上了，不干也得干，不干全完蛋？
哎，真要让徐令造反成功了，他顾利田不就成国丈了？
可他哪能当什么国丈啊。
事实上，顾利田现在还没消化完徐令造反的事情。
过小年那天，闺女照旧请娘家人一起到她家中过年，说今年养的羊肥，干脆杀一头来吃。外孙女二丫六个月大，不闹人，正是可爱的时候，徐令不在家，家里缺主心骨，人多也能热闹些。
两家人相处，早就不分亲疏了，一起过个小年很正常。
那天顾利田带着老妻，带着儿子儿媳还有刚满一岁的大胖孙子，去了徐家。
吃饭之前也没看出什么征兆，孩子们在玩，女人们洗洗涮涮，男人们杀羊洗羊，忙的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等到吃晚饭了，外头下着雪，屋里燃着炕，一家人坐在一起，孩子们笑笑闹闹，好不开心！
顾迢给众人敬酒时，笑意吟吟的，说起徐令来，感叹要不是有徐令，家里过不上这么好的日子。
顾利田喝了点，感叹道：“是啊，谁能想到这小子能有今日的出息呢。”
顾大良道：“妹妹，你是不是想阿令了？你放心，我也去私塾学了不少本事，至少会打算盘了，等他回来，下次我就跟他一起出去，好好学一学，也能帮着他一些，叫他多在家陪陪你！”
他喝的比顾利田还多，说话都在大舌头。
没等顾迢说话，徐平叫嚷道：“有我这个亲弟弟，我大哥要带也该先带我！”
他出息了，把徐令交代给他的生意做的又大又厉害，光是手底下那些小弟，都有一二十个了。
徐安越发地沉稳，她不仅看出，也观察实践，随着年纪的上升，一直记着徐令教导她的道理，谋定而后动，一早就看出今日大嫂有些不对，估计是要说些什么重要的事。
她没呛声二哥，反而附和道：“大哥在外面如此辛苦，咱们要是有本事些，也能让他不那么累。”
虽然旁人都在劝，可顾迢的眉还是簇在一起，然后抽泣起来，她抹着眼泪，一句话不说，把家里人都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日子，怎么哭了起来？”
顾迢这才道：“有句话叫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与徐令是夫妻，你们与他是亲人，他做的好了，咱们跟着享福，过好日子，他一个人在外头风餐露宿，不知有多艰难，咱们呢，大雪天里，能在家吃羊肉，烤炭炉。”
“我就是想呀，有福，我们能同享，可若是有朝一日，阿令有难，你们可能做到跟在他身边呢？”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
范世清咂摸出来一点不一样的味道，他又喝了一口酒，问道：“徐令这小子，在外头又惹出祸来了？”
徐氏两眼一翻，差点人晕死过去，大声道：“我的儿啊！”
“他怎么了？又得罪谁了？可是叫人给关进去了？”
自从上次徐令被冤枉入狱，差点砍头，徐氏不知做了多少回噩梦，总是梦见徐令身陷囹圄，求救无门。
顾利田一家子也都急了，顾大良媳妇李氏道：“妹子，你说这话太客气了。别说是咱们，你们就去村里问一问，去十里八乡都问一问，就说徐家大郎在外头犯事了，要凑银子才能救他，你看有多少人会给你凑！”
李氏说的慷锵有力，自从徐令铺桥修路，给这个出主意给那个出主意，他们村里成了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富有村子。
多少人家都想把闺女嫁进来，原本没人要的老光棍，都快成香饽饽了。
更别说村中那些待嫁女，家中门槛一提再提，城里读过书的公子爷来提亲，家里人都不舍得太早把她们嫁出去！
村里孩子有书可读，年轻人不用去城中受人摆布就能赚钱，日子越过越红火，这可都是徐令的功劳！
远的不说，就说村里的连珍，靠徐令给她出主意养起来的鸭子，让她在家说话腰板都挺直了，她男人原本是个懒汉，现在也不懒了，成天跟在连珍后头帮忙干活，还生怕自己女人被哪个不要脸的小白脸给勾走。
村里好些女人有了赚钱的门路，嫁人都有底气了。
所以，顾迢说徐令要是哪天遇到苦，他们能不能跟着吃，那答案是肯定的啊！
家里人七嘴八舌，都和李氏一个道理。
李氏是嫁进顾家的媳妇，她都这样说了，徐家和顾家人就更不用说了。
肯定会支持徐令啊。
范世清又问道：“徐令在外头犯什么事了？”
顾迢用手帕擦擦眼泪，“也没什么大事。”
“那是什么事？”
“他，”顾迢叹口气，看着围成一圈的家里人，他们都不顾得吃东西了，全都盯着顾迢，让她颇有些心理压力，“阿令心善，途中遇到一老农被恶人欺负，就上前帮了一把。”
“阿令就是太心善了！难不成是那恶人要来找事？”徐氏先是大力夸赞儿子，然后又担忧问道。
顾迢道：“那恶人也没来找他事。”
“那是怎么回事呢？”
“他本想欺负阿令，却被阿令失手打死。”
徐氏眼睛瞪大，像是铜铃一般。
顾利田当时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阿令没伤着吧？”徐氏的问话也叫众人无语，人家都死了，你只关心阿令伤没伤着？。
可徐氏脑回路也很简单，坏人欺负人，她儿子仗义，儿子好。
坏人想打她儿子，她儿子反杀，她儿子好。
“阿令也没伤着，好好的呢，就是那恶人死前又找人来欺负阿令，阿令也都打回去了！”
“这不是好事吗？我儿子可真有本事！”
婆媳二人跟说相声一样，顾迢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清缘由。
徐令打得恶人姓田，与县令和百夫长有姻亲关系，他把田恶人杀了，县令想来抓他，也被他给杀了。
既然杀了县令，朝廷肯定会管啊，到时候徐令肯定会被关进牢狱，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所以徐令干脆就早饭了。
顾迢轻快地说道：“他信中说造反，想来也不是骗我，我想着么，他这事做的对也不对，天下要乱了，坏人太多了，该杀的他要杀，这怎么叫造反呢？”
“他行正言顺，我这个做娘子的，只能在家中蒙他承荫，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要起事，我肯定是要跟着的，可也该跟你们说清楚，万一哪天事儿到头上，你们还不知道，肯定怨我。”
一家人互相对视，彼此脸上都写着茫然。
范世清正啃羊肋骨呢，肋骨都掉下去了。
屋里除了不懂事的孩子在那逗狗玩，几乎都安静了。
不一会儿，大丫二丫还有金豆都好奇地看着大人。
怎么不吃肉了，怎么也不喝酒了？
总而言之，那天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羊肉吃了上火蒙了眼睛。
一大家子都接受了现实。
徐令造反了。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也因此，顾迢叫他们来帮流民，想也没想，父子俩就开始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