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诚实,该是不经敌我、利益计算的对生活、道德规范的恪守与践行。——米兰体育报
昏黄的灯光下,老妇人坐如石雕,紧抿的嘴角与皱纹深深下垂,透着严厉和固执。她的眼神告诉方蔚然:这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威胁。
侗家尊敬长者,也尊敬手艺。这位桑摊杂虽然从不过问寨里的事务,在寨里的地位,尤其是在妇女们心中是相当崇高的。这正是方蔚然一开始想争取她支持的原因。
一旦她放话反对……
方蔚然眼睫低垂,去灶房拿了瓶矿泉水双手奉上:“阿婆,请先喝水。”
桑摊杂嫌弃地把手一缩:“我不喝这个。莫得井水好喝,还花钱。”
她目光囧囧地盯着方蔚然,洞穿了她的故作镇静:“你一个城里腊咩,在寨里不沾亲不带故的,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让大家给你打工,谁肯信你?”
方蔚然苦笑,又把已经磨破嘴皮的话重说一遍:“不是给我打工,是成立一个工坊,把大家组织起来创业增收。”
她进驻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助云头寨发展经济。可云头寨地处深山,山地贫瘠,交通不便,没有亮眼的特产,也没有富余的劳动力,要发展经济谈何容易?
唯一让她看到希望的就是侗布。
侗家人世代避世而居,习惯了自给自足,穿的衣裤都是自纺自染的土布。有棉有麻,用独特的植物染料反复浸染,还要经过蒸晒、捶打等各种复杂工艺。最后做好的布柔韧而不鲜艳,根据工艺和时间的不同还会呈现出不同的亮度。最亮的一种亮布,凝聚了千锤百炼的心血,制成衣裙只有过年和最盛大的节日才舍得穿。
第一眼看见这些深深浅浅的靛色、黛色和紫色,方蔚然就爱上了。这些经过时光浸染的颜色有机制布无法取代的质感,还带着淡淡的草木气息。
可惜的是,因为制作工艺复杂,所需时间少则一个月,长则半年,现在侗家女人已经很少自己织布,要么用从前囤的布料,要么去县城买便宜的“工业布”。留在寨里的年轻姑娘更喜欢网购的时装,更不可能跟着阿婆和阿妈学织布染布的手艺。
“我不希望看见大家明明拥有这么好的传统文化资源,却一直过穷日子。更不希望这门手艺和侗布失传。”
所以她筹划了侗布工坊这个项目,希望能把寨里的妇女组织起来承接订单,既是为她们增加收入来源,又能鼓励侗布的手艺传承。
“这种传承+扶贫的模式,许多地方都已经成功了,我们寨当然也可以。”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桑摊杂哼了哼,“现在除了我们山里人,哪还有人穿土布。上个月我赶集就没卖出几个钱。”
“县里卖不出价,省外就不同了。”方蔚然赶紧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之前我联系过好几家服装企业和时装设计工作室,他们看过样品,对侗布都很有兴趣。等到侗布打开销路,织锦、刺绣和挑花带什么的都可以跟着卖出大山。”
她努力描画蓝图来打动桑摊杂:“到时候,大家在家门口就能挣到工资,还可以照顾家里,比年轻人在外面打工更舒心。”
桑摊杂一摆手:“我一个老婆子听不懂这些官话。就问你一句,到底要不要我帮忙?”
有那么几秒钟,方蔚然是想点头的。
侗布工坊是她进驻后一直在筹备的重要项目,如果能顺利推进,是真的能带动经济发展,进而改变寨子的整体风貌。
为此她挨家挨户地走访,在咖啡和资料里熬过许多深夜,接洽过许多关系也碰过许多壁,甚至还为了和这位桑摊杂套瓷而被蚂蟥吸血……
一切心血和努力,总不能就这样付诸东流。
何况年中考核将近,她这个驻村第一书记至今还毫无建树。
相比之下,一个本来就是凑数的足球队多一个人又能怎么样?
对云头寨而言,侗布工坊和足球队哪个更有意义,根本无需比较。一项不重要的工作,为更重要的工作让路甚至铺路,不是常规操作么?
只要她点点头,她获得的不仅是一个侗布工坊,更重要的还有桑摊杂这样“重量级人物”的好感。往后再想开展什么工作,就不至于这么孤立无援。
“对不起,阿婆。”方蔚然听见自己说,“你家人想要参加球队,可以像今天一样和我们球员比赛,也可以让龙峤看看他合不合适。如果身体素质达不到要求,跟着球队训练比赛很容易受伤的。”
“我都不怕他受伤,你怕啥子?”
“我是怕寨里人有样学样。”
“你真不答应?”
方蔚然轻轻摇头。
“那个啥子作坊不想搞了?”
“如果阿婆你乐意来侗布工坊带领大家,我可以每个月付你五百块钱作为顾问费。”
桑摊杂发出了一声古怪地尖笑。
“信不信,今晚我在桥上说你两句坏话,不出三天你在寨里的名声就要坏掉。哪个管你是州上来的还是省上来的,总之寨里不欢迎,你就莫想站稳脚跟。”
方蔚然的睫毛抖了抖,嘴唇隐隐发白。
之前也有先例,扶贫干部和当地处不好关系,被排挤走算是好结果,在某些民风彪悍的地方甚至是被拳脚棍棒赶出来的。
“天是晴是雨,瓜是好是坏,大家都长了眼睛看得见。”她搬出一句侗家谚语,“我没有做错事,不怕阿婆你在桥上说两句还是两百句。”
话说到这里显然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她也不再陪笑脸:“时间不早了,阿婆回家早点儿休息。”
“话好说,后悔药可是不好买。”桑摊杂起身朝外走,走到前廊回头,似是想她会不会挽留。
“阿婆慢走。”方蔚然冷声送客,“要么一起上款坪,让大家来评理。”
“你这个城里腊咩,看着是白米捏的,一张嘴倒是辣子呛人。”桑摊杂盯着她又是古怪一笑,“不后悔就好哩。”
方蔚然站在堂屋里,听着她下楼去的脚步响,指甲一点点掐入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