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的魅力在于变化无穷,有极大的偶然性,这和人的命运极为相似。——史铁生
窗外青山朝身后飞快掠去,方蔚然如梦初醒般摇了摇头。
这样冲动的说走就走,她平生只有两次,上一次还是在青春期。
她看着车窗上模糊的影子,仿佛又看到了十六岁的自己。那个抱着书包蜷缩在座位上,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双眼满是茫然的自己。
那是暑假的头一周,按照原本的计划,她应该出现在机场,稍后搭乘国际航班去往大洋彼岸。一切都被安排好了,游学夏令营,名校深度探访,东西海岸穿越,与行业大佬面对面……对她的学习成长充满意义,就像过去每一个被安排好的暑假。
唯一不好的是,这是她父母的计划,不是她的。
十六岁的她沉迷于头顶的星空,一心一意想趁着暑假去东南海滨某城看英仙座流星雨。
北半球三大流星雨之一,唯一出现在夏季星空的盛大流星雨,每小时上百颗燃烧的流星划过天幕多么壮丽,璀璨星光来自某颗彗星的碎片,这颗彗星的轨道周期约为一百三十三年,而2010年的这个夏天,不仅英仙座流星雨的观测条件非常好,同期西方天空中还会出现四星伴月的天象……
这一切对她父母不具备任何意义,只被归结为轻飘飘的一句:“时间宝贵,不建议你浪费在没有意义的玩乐上。”
说这话时,她母亲的语气和在会议上做重要批示没有两样,温和但不容置疑。
见她抿嘴不应,又如往常一样加了一句:“这是为你好。”
就在那一瞬间,方蔚然烦透了“意义”。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出生在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受到了令人羡慕的教育。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别的孩子在疯玩撒野,因为各种调皮捣蛋被批评被记过被打得哇哇大哭,她一直走在父母被她铺垫好的金光大道上,因乖巧优秀备受赞誉。
过去十六年的人生,就像她的考卷,永远力求全部正确。
正确才是有意义的。
做没有意义的事就是浪费生命。
十六岁的方蔚然突然决定浪费一把生命,背着个双肩书包就偷偷跳上开往西部的火车。
那一年到黔省的高铁还未开通,第一次独自出门的她看着列车表上的时间,漏掉了“次日抵达”的提醒。满心以为旅程是从早上七点到十点,在K字头的火车上坐了足足27小时又42分钟的硬座,十分怀疑K真的代表快吗?
支撑她坚持到黔省的,除了英仙座流星雨,还有她的舅舅。
同父母不同,搞人类学的舅舅总是和气的,开明的,了解他们这些小辈就像了解他的研究对象,什么话题都能聊起来。
十六岁的方蔚然相信,只要找到舅舅,就是找到了援军。有关人生啊意义什么的,她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清楚,舅舅一定能替她理清思路。
下了火车她才发现,从省城到舅舅正在做课题的黔东南山区,还有一段漫长而崎岖的旅程。大巴车很颠还很臭,雨水会从玻璃窗外渗进来,沿途要上厕所只能在荒郊野外……
她就像是爱丽丝,掉进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
大巴车是晚上八点到古州县车站的。十六岁的方蔚然踩着全然陌生的土地,头一件事就是在路边小摊上买了碗冰杨梅。咕咚咕咚大口喝下,假装看不见那红得可疑的汤色,把不卫生不健康之类的训诫抛在脑后。
沁凉,酸爽,每一口都透着自由的痛快。
畅饮之后,她又记起了教养,捏着软瘪瘪的塑料碗沿路寻找垃圾桶。就在这时,一个中年女人突然拦在身前,嘴里呜呜啊啊,指手画脚很是殷切。
她看着女人胸前挂了个纸牌,歪歪扭扭写着“住宿”,知道是帮小旅馆拉客的。
出站时就有一群嬢嬢阿婆操着蹩脚的普通话招揽生意,她冷着脸拽紧书包带子一概不理,此时却踟蹰起来。
四五岁时,她就知道车站前马路边乞讨求助的残疾人都是骗子。也天真地问过万一有人真的需要帮助呢?“我有这么多零花钱,被骗一点也没关系。”
“没关系,但没必要。”父母教育她,这种廉价爱心毫无意义,只会助长诈骗的风气。如果有人真的需要帮助,那就更糟糕了,会养成伸手乞讨的软骨头。
于是小小的方蔚然缩回了握着钞票的手,听父母讨论是否应该开始培养她的理财意识。
十六岁的方蔚然犹豫片刻,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哪知去旅馆的路越走越长,越走越黑,沥青路面变成砂土,还有植物的叶子不断擦过脚踝。她再没有社会经验也意识到了什么。她放慢脚步,试图在黑暗中找到逃跑的方向。
就在不远处,突然有手电光亮起。
“哪个哦?莫踩坏我的瓜!”打着手电的少年站在瓜田里,面色不善地把光罩在她身上。
聋哑女人抓住方蔚然的胳膊,用力把她朝另一方拽。嘴里呜哩哇啦,居然冒出一串方言。
真的是骗子?!
方蔚然立刻挣扎,却发现女人虽然比自己还矮半个头,力气却完全碾压,粗糙的手如铁钳般挣不开。仓皇中,她一边扭头用普通话朝少年大喊“报警”,一边胡乱用力踢踹。
感觉到瓜皮在脚下清脆裂开,又赶紧朝旁边多踹两脚。
挣扎间,她已经被拖出了手电光的范围,黑暗和绝望重新笼罩。不过只一眨眼,光又从身后追了上来。
“站住!”少年挡在身前,老式手电筒比划出了宝剑的气概。
接下来的几秒场面一度混乱,方蔚然只记得胳膊被抓得很痛,脚还崴了,脸上飞溅了甜腻的汁水。“聋哑”女人跑了。少年站在一地烂瓜断藤里朝她吼:“你是瓜的啊,不认识她也敢跟着走?”
还体贴地用普通话翻译给她听:“瓜,就是傻瓜的瓜。”
方蔚然表示自己不傻也不瓜。
真的,她认真想过:满头大汗还在努力揽客,说明这个聋哑女人;身量比自己还瘦小,不至于造成危险;她是想好了的:小旅馆不干净不安全没关系,她又不会真的住下,只是到店开间房让这女人赚笔业绩……
少年冷笑打断:“你想得还怪多嘞,有一条想在了点子上吗?”
说着捡起块大半完好的碎西瓜,朝她眼前一递:“现在你啥子想法?”
方蔚然礼貌笑笑:“谢谢,我不渴。”
少年脸色一垮:“哪个管你渴不渴,赔起!”
这就是她和龙峤的初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