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足球的水平和欧洲差距太大,可以说差距能以光年来计量。——马尔切洛·里皮
龙峤拉开窗帘,发现已是新的一天。
而这一天正在暮色中徐徐落下帷幕。
他眯起眼望向楼下。灰紫色的余晖投在水面上,数点白帆荡漾其间。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比邻而建的三座虹桥次第亮起灯光,无数归人汇聚成明亮的车河,从海湾这端流向那端。
这是他很喜欢的风景,属于成功者的视野。
第一次站在这里眺望海滨风光时,房产经纪就告诉他,这里是鹭城最好的海景地段,没有之一。白天看帆船冲浪,晚上吹着海风数星星。能很贵,但绝对值得。
就冲着“吹海风数星星”这一句,他二话不说签了合同。几乎用光那一年的比赛奖金才买下这小小的八十平方米。
教练笑他傻逼,付什么全款,钱只有捏在手里才是钱。又说要买也应该买在俱乐部所在的城市,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买个巴掌大的房子,实在没必要。
“山沟里出来的就稀罕看海?稀罕也不用急。你现在已经踢出了点儿名气,用不了多久身价就能翻几倍。你再拿着钱找个海岛,买他一套大别墅不好?哦,到时候都不用买,自然有人会捧着海景房求着你收。”
他沉默地摇摇头,捏紧了刚刚签下名字的那张纸。
他不想说自己不喜欢贷款,就像不喜欢俱乐部和教练那些美好而空洞的许诺。也不想说地球上有许多可以看海的地方,但鹭城是他唯一想来,也承诺过会来的。
房子小点儿没关系,他需要这套房子,需要在没有大山,也没有方蔚然的新世界有一个真正的落脚点。
不是宿舍,不是更衣室,是迷茫时只要想一想心里就能踏实的地方。
想一想,在这里能看到星星。
少年时,龙峤对星星这种东西是不屑一顾的。
看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就挂在头顶上又不会跑。
还是灯好看,尤其是省城的灯。大巴车载着古州县少年足球队从高楼大厦间经过,那星星点点的灯光浮在半空,好似山头树梢挂满的果子,馋人得很。
当初在星光下遇见方蔚然时,他真心觉得这个城市腊咩怕不是个傻子。
都被人贩子拐出城了也不知后怕,正说着话突然就一扬脖子,声音充满惊喜:“银河!”
银河?这玩意儿不是每年夏天都占满天空吗?
少年龙峤嘲笑地哼哼:“刚才你跟那人走了一路,就没看见?”
“我怕跟着走丢了,眼睛一直盯着她,没敢看其他地方。”
这理直气壮回答,实在让龙峤无话可说,竖起个大拇指晃晃:“牛逼!”
城市腊咩挑起两弯秀眉,不高兴了:“不要阴阳怪气。”
“没,夸你哩。”他晃了晃手中西瓜,把话题掰正,“喊报警就报警,你糟践瓜做啥?”
城市腊咩继续理直气壮:“喊帮忙你不一定肯帮。但是踩坏了你的瓜,你就一定不会让她把我带走,还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报警。”
龙峤听乐了:“一斤八毛,你算算,你要踩坏多少才够报警?”
“无论如何,刚才多谢你。”城市腊咩优雅地打开书包,“我按一斤八元的价格补偿。”
手电筒光纤雪亮,照出了皮革上豁然一道刀口。
幸运的是钱包还在。
不幸的是钱包里只剩下证件和小偷出于良心留下的几张毛票。
城市腊咩要报警,拿起手机又问龙峤有没有充电宝。
龙峤一愣:“充电宝还能报警?”
几分钟后,两人隔着棚里的充电宝大眼瞪小眼。龙峤才知道傻的是自己,原来城里人的充电宝不是这种充电后使用的便携式照明灯,而是一种可以给手机充电的设备。
城市腊咩打量瓜棚的眼神也过于震惊和嫌弃,他的自尊心忍不住要多讲几句。什么古州县的特产是西瓜,这个村靠近河边,沙土平坦肥沃,种出来的西瓜最甜卖得最好。所以他暑假特地跑来帮忙看瓜田,守半个月能赚五十块钱哩。
一听这个价格,城市腊咩惊得眼睛都圆了。
“我给你五百块,你来帮我。”十六岁的方蔚然意识不到自己的口气有多么颐指气使,她甚至用了礼貌用语,“请先带我找个酒店,三星的就好。”
龙峤一动不动。
方蔚然想了想,决定对小县城降低期待:“条件像样的商务酒店也可以。”
龙峤仍是一动不动。
方蔚然揉了揉胳膊上新添的红色包块,口气明显焦灼:“干净的,能洗澡的。”
龙峤指着瓜棚里那张钢丝床:“床单翻过来就干净,没有洗澡的。”
他可以陪这傻里傻气的城市腊咩找个酒店,再找个舅舅,但今晚不行。
“今晚要看瓜田,我答应过。”他又指指棚外,“县城老街上有酒店,你朝西走三里路,再朝北过一座桥……”
城市腊咩看看棚内又看看棚外,最后选择在瓜棚口的小板凳上坐下,像只随时准备逃跑的野兔。
龙峤没管她,自顾自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报纸。世界杯的直播看不了,只能从白纸黑字和分数里想象那如火如荼的场面。
一抬头发现棚口空了。
他皱着眉出去,很快在瓜田一角找到了正在仰头看星星的人。
“乱跑啥子!”他一把将她拽过来,“你以为这一片都是田?看清楚,那下边就是河!黑灯瞎火的,上个月就有人喝醉酒淹死哩!”
“我在看星星。”城市腊咩扭头看向被拽住的胳膊,刚才还迷惘忧郁的声音蓦然尖锐,“爪子拿开。”
龙峤缩回手,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抓住的是个腊咩。
一个很好看的腊咩。
黑暗中,少年的耳朵腾的红了,热气一古脑沿着脊柱蹿向全身。他结结巴巴地开口,想要道个歉,话到嘴边又变了:
“你在看啥子星星?”
于是那天晚上,他知道了三星在户,七月流火,织女牛郎天津四组成的夏季大三角,还有什么人啊花啊鸟啊都是宇宙的尘埃,他们两个人和头顶那些星星都是亲戚。
“你们这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真的很适合观星。知道吗,黔省很快就会建成一个500米口径的球面射电望远镜,这可是全世界最大的单口径射电望远镜。项目是五年前启动的,现在应该正在进行馈源舱方案设计研究。”
球面射电是什么?馈源舱又是什么?
同为高中生,龙峤羞愧地发现自己完全没听明白。
他只知道云头寨的冬天很冷,冻雨会降下雾凇和冰花,也会让砍柴打水的人寸步难行。云头寨的夏天也很热,汗水会像瀑布一样滚落,腌得被苞谷叶和芒刺割伤的皮肤生疼。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两个人之间的差距。
可笑少年的他不知天高地厚,强撑着要把天继续聊下去:“才500米?不算大。我们县马上要新修个足球场,按国际标准修,有7140平方米哩!”
说着挺了挺胸膛,觉得自己多了丝底气。
星光朦胧,照映着城市腊咩微皱的眉头。
“你弄错了。射电望远镜是500米口径的球面,也就是说它的接收和反射总面积约为25万平方米。”
她顿了顿,毫不留情地指出:“25万平方米,相当于……三十个足球场面积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