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现实点了。——迪迪埃·德尚
高铁上，方蔚然接了个电话。
“舅舅？”
电话那头，李教授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和蔼可亲，透着数年不见的亲昵。
“小蔚然，舅舅到云头寨咯，怎么没见着你？”
方蔚然怔了怔，随即垂下眼帘：“既然已经进了寨子，石支书就应该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了。舅舅，有什么话就请直说。”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李教授的声音严肃起来：“高铁到广州后就回来，我已经给你买好回省城的机票。不要任性！”
他恨铁不成钢道：“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这周有巡视组会来古州，准备选两三个乡村振兴的扶持试点。你怎么能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想想家里为什么会同意你来黔省，不要让你父母失望。”
方蔚然捏紧了手机，轻声道：“他们不是已经对我失望了吗？”
早在十六岁的她离家出走之时。
当初方蔚然还很庆幸，父母一直没有派人来黔省把她“抓”回去。她由龙峤领着，花了好几天，换了好几种交通工具，才在某座山里找到正在进行田野调查的李教授团队。这才发现，舅舅见到自己竟毫无惊讶。
原来父母清楚她会去那里，并已经做好了安排，就像之前对她的所有安排。
“不想去国外的夏令营没关系，家里不会强迫你。这个暑假你就留在这里帮舅舅完成调查，也是暑期实践活动。”
舅舅轻言细语，说得很自然，方蔚然却立刻明白了父母的意思。
暑期实践活动，在着名人类学教授的团队里参与调查工作，是可以写进履历成为加分项的，这当然有意义。
她逃了一千六百七十四公里，终究没逃出那个该死的“意义”。
“我不。”十六岁的她第一次把反调唱出来，“我喜欢星星，我喜欢天文学，这个暑假我有自己想做的事。”
舅舅笑了，笑得和她父母一样宽宏大度又无可奈何。
“小蔚然，你才十六岁，可能暂时还不能理解兴趣不是人类选择未来的唯一因素，有更多现实因素需要考虑，比如天文学的发展方向和就业前景，又比如你是否具备这方面的天赋和能力。最重要的是，从事这门工作会给你，给你的家庭带来怎样的影响，是不是具备实际意义。”
长者言之谆谆，方蔚然却听得咬紧下唇。
“这些你没有考虑到的，家里都替你考虑过。要相信家里的安排，一定是为了你好。”
“我考虑过！我查过天文学的发展方向，我也知道以后要学什么课程——数学是我的弱项，但我还有两年的时间可以提高。如果我真的缺少天赋和能力，不能深入研究，那也可以去科技类媒体，或者在天文馆、博物馆从事天文普及教育工作。”
少女面色绯红，声音微微颤抖。
“我不明白，舅舅。”她难过地看着自己最信任的长辈，“为我好，为什么不能让我去喜欢我喜欢的东西？为我好，难道不是应该尊重我的意见，帮助我去实现我的理想？”
她哆嗦着嘴唇，问出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那个问题：“我的意愿，就一点儿不具备意义吗？”
李教授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坐下来，又走过去将被风吹开的门重新掩好。
“你还年轻，考虑不太成熟。”他朝外甥女笑笑，“这么喜欢天文学，你一定知道古希腊的泰勒斯？”
方蔚然明白舅舅想说什么。
泰勒斯，第一个在西方思想史上留下名字的自然科学家和哲学家，在天文学方面研究卓越。测量和计算过太阳直径，确定了三百六十五天为一年，正确解释并预测了日食……
普罗大众未必记得这些功绩，却津津乐道一个故事。
某天晚上，泰勒斯一边散步一边仰望星空，以此来预测天气。因为走路不看路而掉进深坑，摔个半死。于是成为当时和后世的着名笑料——就像李教授拍着方蔚然肩膀，和气地提醒：“小蔚然，可不要像泰勒斯那样，只仰望天空，不关注现实。”
十六岁的方蔚然知识储备量不足，还不知道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对此早有驳斥。她无话可说，只能憋红了眼角听李教授继续安排。
李教授的团队分成两拨，一拨由他本人带队在山里走访寨子，另一拨由博士生领着在县城搜集数据。
“县城条件比较好，山里苦。不过研究天文也需要吃这种苦，想试试吗？”
看似选择，其实劝退。方蔚然揉着胳膊上虫咬的红斑，心里明白：这是要她早早“认清现实”，选择正确的道路。
“我留山里。”
用这份乖顺，她替龙峤争取了一个在县城勤工俭学的名额。跟着研究生入户调查，发放资料一天报酬三十，还有餐饮和交通补贴，可比守瓜棚好多了。
没想到，龙峤居然一口拒绝。
“白天不行，我要挝球！”
经过几天相处，方蔚然知道龙峤的球队正在暑假集训。他晚上看瓜棚，为的就是白天能有时间参加训练。
“这份暑期实践证明很有用。”方蔚然耐心解释，“能帮你在校内评优和竞选加分，而且现在国内的大学和国外一样，也很看重这类资历……”
否则父母绝不会容忍她留在黔东南浪费时间。在古州这种小地方，这份证明的含金量只会更重。
“没空搞这些虚的！”龙峤根本没耐心听完，抬脚朝空气中虚虚一踹，“下个月就要打比赛，我要拿冠军！”
“什么比赛？很重要吗？”
方蔚然以为至少应该是个全县中学的联赛，不想龙峤说出来的却是什么“糟辣椒”杯，还高高兴兴说是食品厂主办的，除了奖杯还有奖品——冠军是每人一箱二十罐的糟辣椒。
“这种比赛有什么意义？”话音才落，她就咬住嘴唇。真讨厌，为什么她也会脱口而出“意义”。
“挝球就是意义！”龙峤斩钉截铁道，又反问她，“你为了看星星从家里跑出来，又有啥子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