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犯错,拿出行动来回应很重要。——阿里·迪利艾里
方蔚然最后那句“很伤人”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在龙峤心头盘旋不去。以至于下午的木工学徒生涯很不顺利,刚凿了几个榫眼就被树生阿公赶出门:
“先把你的魂找回来,再来糟蹋木料!”
于是他去了石材生家。
才走到楼下,就听见脆生生的欢笑。龙峤一愣,想起眼下是暑假,石校长一定又接了学生来家照顾。就像他们小时候,老校长也总会把没有父母照顾和最爱调皮捣蛋的几个小崽接来,管作业,也管吃喝拉撒。
他叫了两声石材生的名字,想把人单独叫出来说话。没等到石材生的回答,二楼栏杆边上倒是冒出好几个笑嘻嘻的小脑袋。
“是狗狗狗呀。”
“是龙教练。”
“他又来叫校长去跑步嘞。”
一个年纪最大,看起来有八九岁的小女崽飞快跑下楼,很礼貌地请龙峤进屋坐坐:“石校长刚刚出去了,说很快就回来。”
龙峤刚想说他回头再来,身边已经簇拥了五六个小崽,仰着脸请他上楼。最小的那个攥紧了他的裤管,嘴里一个劲嚷嚷:“狗,狗,狗!”
“是go,go,go!”龙峤拍了下小脑袋瓜,严肃教育下一代,“讲外语发音要标准,别人听不懂就糟了。”
千万别像他,在西班牙的球场上吼破嗓子,队友也没意识到他要的并非传球。
龙峤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在一群天真烂漫小崽的包围下几分钟就如坐针毡,尤其怕这些小崽问东问西冷不防就问起那个六一儿童节。对着这样清澈的眼睛,要承认那颗签名球是假的,比在款坪上向全寨人认错难上百倍。
他赶紧先发制人,拿出当教练时的威严:“石校长出去一会儿你们就不做功课了?gogogo
继续做!我来监督。”
世界终于安静了。
他开始琢磨等见到石材生,应该如何道歉才能表达诚意。过了一会儿,袖子被轻轻拽了拽。一个小崽抱着一本暑假作业站在沙发前。
“gogogo,你的qiao字是哪个qiao,要怎么写?”
龙峤一挑眉:“我的峤?写这个做啥?”
小崽一脸骄傲地把暑假作业递给他。翻开的这页上,题目是了解以下这几个成语的意思吗?请按照范例给每个成语写一段话。
示例是情同手足和歌颂小明和小红情同手足友谊的一段。
龙峤目光下移,看见丑丑的铅笔字完成了一段,成语是“知错能改”。
下面用拼音夹着正确和不正确的汉字写着:我人识一个ti球很利hai的人,他说要带zhai子拿冠军,他片了大家。他向大家刀qian,大家豆夸他知错能改。他的名字叫龙qiao。
龙峤怔怔看着这行丑丑的铅笔字,只觉得捏着习题册的手从没有这么沉重过。
“gogogo,你是不是不会写名字?和我阿公一样哈哈哈!”小崽推推他。
“怎么会……想到写我的?”龙峤哑声问。
小崽茫然仰脸:“写错嘞?不会呀,石校长昨天才讲过哩。”
另一个小崽凑过来看看:“对的,我也写的这个!”
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小学生的作文素材。龙峤深吸口气,拿过铅笔在那个拼音旁边,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峤字。
年少轻狂时,他特意练过签名,满心以为会在足球上,在球衣上,在队旗上,在球迷的胸前,在每一个见证成功的时候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曾经也得到过这样几次签名的机会。这一次却是最认真的,也是最愉快的。
知错能改,感觉真好。
隔了一天,他将这句话说给了另一个人。
原本龙峤是打算去邻县找杨国庆,电话里杨国庆却约他在古州县见面。注意到杨国庆约的饭馆就在古州县一中对面,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邻县到古州有几个钟头的车程,杨国庆却来得很准时。t恤被汗水粘在身上,前胸袖口还沾着些木屑。他现在在一家家具厂干活,因为是熟手,工资开得还可以。
他让龙峤等等,自己穿过街去了对面一中。在传达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很快就脚步颓丧地回来了。
“我真没再斗鸟嘞。”几杯啤酒下肚,杨国庆眼睛就红了。一边说,一边意识用左手按住自己右手,“最多看见别人的鸟好就瞄那么一眼,我是真的改哩。”
中午放学了,一中的学生陆陆续续出来。其中有两个孩子在校门外等了等,等来了他们的母亲。
不是杨国庆眼珠不错地盯着他们看,龙峤几乎认不出国庆婶了。侗家的蓝布衫被城里的长裙取代,肩不耷了,胸不含了,再不是跟在丈夫身后亦步亦趋,小心翼翼的模样。
母子三人有说有笑,没有光顾街边小店,一路朝热闹的商业区去了。杨国庆幽幽叹息:“每个月十五号学校收资料费,钱我都攒好了。还想带他们下个馆子,给他们阿妈买根银簪子。”
龙峤不知该说什么,就把昨天看到的小学生作文搬出来了:“每个人都会做错事。做错事不可怕,只要真心改错,就会被真心原谅。”
杨国庆苦笑一声:“他们都不肯看我……你说,要是我挝球真能挝出个名堂,你婶子他们肯不肯再看我一眼。”
当初龙峤就是用这种话激励他,现在的龙峤却迟疑了。
他让杨国庆想好:“你现在的工作干得挺好,回寨子一趟很折腾。回来训练,只会比从前更苦更累,也没有补贴。”
“这些都无所谓。”杨国庆抓住他胳膊,“杨成军在省城都能回来,我怕什么?钱不用你发,训练我也不耍懒了,你就说,我到底能不能挝出个名堂让他们看我一眼?”
龙峤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他最终选择诚实回答,“我自己不是也没挝出个名堂吗?但是所有的事,认真做了和不去做,结果总归是不一样的。”
他对着杯壁上自己模糊的脸,笑笑:“能不能当好这个教练我心里也没谱,不过我想试试。你要试试吗?”
杨国庆大口喝酒,白色泡沫在下巴上糊了一圈。突然,他把空杯重重一撂:“老子要挝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