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是一种意见游戏,你可以做一个动作,有人可能会说‘干得好’,而另一个人可能会说‘这是你的错’。或者你可以丢球,一个人可以责怪一个中卫,另一个人可以责怪另一个中卫。——哈里·马圭尔
侗布工坊成立以来,方蔚然对向导工作已经驾轻就熟。她领着老方和老李从寨头花桥出发,先参观村卫生室和村小学,再穿过曲折的小巷前往鼓楼。
年前没有农活,家家楼上楼下都在张罗过年,人人瞧见她路过,都要笑嘻嘻招呼一句。才打好的糍粑必须塞两个,新做的豆腐干也要来几块,别人送了米花糖?那更要尝尝我家的味道是不是更好。
碰上有正在杀年猪的人家,嬢嬢拉住她的手千叮万嘱:“等哈儿一定来吃庖汤,客人也来,一块儿热闹哩。”
方蔚然一一应着,声音甜脆,笑容亲昵,衬得旁边的老方和老李越发陌生。
眼看小方的双手被各种东西占满,老方干咳一声:“群众的心意可以领,群众的礼不能收。”
“啥子礼哦?”嬢嬢听见了,转身又走回来,“这些都是自家做的东西,小方书记不是同个姓也是我们自家人,自己吃自家,有啥子问题?领导你可莫要冤枉人。”
他们一路行来,看了晾谷架上的金色稻穗,也看了溪面上竹竿挑晒的蓝色侗布。打工返乡的年轻人正忙着把自己或邻居家的房屋修修补补,顺便显摆各自的城市见闻。小崽们穿着从城市买回的新衫新鞋,在风雨桥上听老人讲古。临近黄昏,高高低低的歌声从不同方向飘来,如溪水一样悠悠地跟着光阴流淌。
这样的景象并没有让老方和老李展露笑容。
到了芦笙坪上,看见几个嬢嬢毫无章法地追着一颗球,老方更是摇头点评:“这种小场地打羽毛球好了,搞足球就是不伦不类。”
方蔚然笑笑:“她们只是在玩近距离传接球,不需要多大的场地,但一样可以舒活筋骨,活跃身心。”
老李皱眉不语,等进了鼓楼看见墙上的足球队奖状,她终于问道:“所以你们真有一支足球队?在这种地方搞足球队的意义是什么?又占用了多少发展资源?算过经济账吗?”
这一连串问题让方蔚然怔住了,恍惚间看见了春天时那个坚决反对的自己。
“意义大概就是……”她想了想,认真答道,“这里有人需要,有人喜欢,有人支持。”
面对母亲明显不赞同的神色,她补充说:“经济账当然要算,但不能只算经济账。村寨要发展,最重要的就是凝聚人心。”
“我们寨的足球队是村民自发组建的,踢球的是村民,看球的也是村民,球队设施和训练没有花费村集体经济一分钱,都是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种全民认可,还不够说明球队有存在意义吗?”
她真诚建议父母在云头寨小住的这几天,可以每天早上起来看看什么叫全寨晨训,或者去看一场比赛,听一听田间地头的欢声笑语。
“听起来你对这支球队很熟悉。”老李扫了女儿一眼,“这个应该不在驻村干部的本职工作中,还是你们寨的工作比较清闲?”
“驻村干部主要职责之一——倾听群众的声音,关心群众的疾苦,帮助解决生产生活中的突出问题,密切党和人民群众的联系。”方蔚然流利地背完,微笑,“足球队在组建过程中难免会遇见一些困难,我责无旁贷。”
“就这样?”老李挑眉,似乎还想说点什么,被老方用眼神制止。
根据以往的经验,方蔚然知道母亲想说什么,无非是不要浪费时间,要把有限的精力投入无限的自我提升云云。她不想多做解释,领着他们离开鼓楼,继续充当一名兢兢业业的向导。
他们穿过一条小巷,远远听见激烈的叫骂声,夹杂着小崽的哭喊,打破了寨子的宁静祥和。
“我去看看。”方蔚然微微皱眉快走几步,迎面就撞上一脸阴沉的杨成军。
杨成军肩上搭了个登山包,头也不抬往前冲,他媳妇杨春梅边追边骂,手里卷了一团破布头,朝他后背用力一掷:“你滚!滚嘞就不要再回来!”
破布头在杨成军身后落地散开,方蔚然瞧着那醒目的亮橙色很是眼熟。杨春梅已经骂开了:“一件破球衣当命一样,有本事你跟足球过一辈子!”
她背上的小崽哭得小脸通红,后面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女崽追着父母出来,跌在地上也趴着大哭。方蔚然先把跌倒的女崽抱起来,再去劝杨春梅。
一见是她,杨春梅全无好脸:“我早早求过你们,不要让他挝球,不要让他挝球!现在好嘞,人家过年,我家拆伙,都是你们搞足球队害的!”
她甩开方蔚然的手,带着孩子回家:“走!哪个不会走?明天姑婆年,找你们舅舅去!”
“这就是你说的全民认可?我看不像嘛。”老方走过来,以过来人的口吻感慨,“群众工作哪有那么容易做。你们年轻人切记,不要别人随口吹捧几句,给点小恩小惠就飘了。”
方蔚然心不在焉地听着,双手把破布头摊开一一查看,发现缺失的那一大部分,应该能缝两条小孩的裤子。
她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当初龙峤买的球衣是着名运动品牌,结实耐磨,吸湿排汗还透气,给成天疯玩的小崽做裤子也极好。杨春梅是慈母手中线,可以理解。
但这又是球队队员们特别宝贝的一件球衣,平时打训练赛都舍不得穿,只有小塘村友谊赛那种“正规比赛”才亮相,还说要去新一届三宝杯惊艳全现。杨成军的愤怒也可以理解。
她摇摇头,心知杨家的矛盾根源不在足球,想要化解还得另辟思路。
但在老方和老李眼中,云头寨足球队堪称罪孽深重。之后的一路上,他们都在聊这种不务正业对人的影响,聊那些堕落的足球明星,担心不良风气在乡村蔓延。
方蔚然一声不吭,先陪他们在石大力家吃过晚饭,又领着他们回到住处。两位贵客的行李已经整整齐齐放在小木楼前。
“是和你一起住?”老李上下打量,一眼瞧见二楼栏杆上趴卧的橘猫,才舒展的眉头又皱起,“下乡工作还带宠物,这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