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永远不能够把定义成功的标准只交给别人而自己毫无保留,真正的成功一定要有来自内心的自我评价。——亚历山大·扬科维奇
方蔚然很淡定。
“寨里接待都这样安排,我这座楼比较新,空房间又多。”方蔚然只当没听见后一句,“如果觉得不合适,也可以住石支书或者妇女主任家。妇女主任家的伙食好,她是寨里的烹饪高手。住在我这里,也是去她家吃饭,要走十来分钟,也许你们会觉得耽误时间。”
她想了想又说:“侗家传统多,过年尤其讲究,有很多活动,也有很多在你们看来是耽误时间的环节。所以我更建议你们住县城的酒店,有几家条件还不错。”
“方蔚然。”老李打断她,“对不远千里而来的父母,你就是这个态度?”
方蔚然抿抿唇,继续柔声介绍:“如果要留在寨里过年,明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九,是侗家的‘姑婆年’,出嫁的女人都要回来探亲,寨里会摆合拢酒,午后还有甜酒祭奠萨祖的仪式可以参加。年夜饭石支书会安排,你们可以在他家‘坐三十夜’,就是守岁……”
“现在是过年,你是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
“李教授告诉寨里,你们是来调研的。”方蔚然笑笑,“不过我还不知道,你们的调研对象和调研目标是什么。有什么需要请提出来,能配合的我一定配合。”
老方伸手安抚地拍拍妻子,又示意方蔚然和他们一起进屋。三人在昏暗的堂屋坐下,他说:“你一直不肯回家,我们只好来看看你的情况。”
“来看看你不惜放弃前程也要做的事,到底能做成什么效果。”老李摇摇头,“和我料想的一样。”
老方的口气永远会更加和缓:“看得出来,你在基层的确做出了一定成绩,能受到村干部和群众的肯定……”
“但是。”方蔚然默默在心里提词。
“但是,”老方说,“既然你有这个能力,如果换到更合适的环境,是不是能够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更合适的环境,比如一个你们安排的单位?”
老方摆摆手:“没有安排,只是建议。”
“再好的安排没人领情也是浪费。介绍一个品牌上门,还能被气跑。”老李讥诮道,“我还以为你度过青春期以后,就不会再有这种幼稚的行为。”
“再好的安排,不合适也没有意义。”方蔚然弯起唇,唇角微微上翘的弧度都同对面的母亲一模一样。
“现在侗布工坊已经和另一家独立设计室达成合作,二月的伦敦赶不上,还有九月的巴黎。我们的豆染工艺最近也在古州县博物馆展示。”
“你觉得这就有意义了?”老李不屑摇头。
“青壮年劳动力都流向了城市,看房子的破旧程度就知道这里空心化很严重。就靠你找资源,靠一群留守农村的中老年妇女织布卖布,能让这个寨子支撑几年?还是几十年?短期看是成绩,长远来看不过是无用功。或许还有人会怨恨你的努力,延后了他们融入城市的进程。”
方蔚然嘴唇翕动,想说云头寨不仅有侗布工坊,还有中药材基地,未来一定还会发展出其他产业。但看着父母脸上熟悉的表情,她就知道还不如保持沉默。
“你受过最好的教育,理应做更有意义的事。”老方语重心长地说,“你现在做的都是什么工作?招商引资,走村串户,处理各种表格和资料,这些换任何一个人都能做。”
“还是说,你有别的理由一定要留在这里?”老李眯起眼睛问。
方蔚然觉得这句问得有些奇怪,尤其配合这审视的目光,但她的父母会从不同角度来质疑和否定,似乎又是很正常的,至少她早已习惯。
“任何一个人都能做,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因为我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你们满意,否则就是缺乏意义?”
第一次,在同父母谈话的时候,未经许可方蔚然就站起身来。
“行李帮你们拿上去,请好好休息。别的话就不用再说了,因为没有意义,何必耽误彼此的时间。”
一家三口不欢而散,分了上下两层居住,同从前在家时也差不多。想到还要这样度过几天,方蔚然只觉得又可笑,又精疲力尽。
腊月二十九“姑婆年”,不仅是侗家外嫁女儿的节日,也是全寨女人的节日。
一大早,方蔚然就被窗外的歌声叫醒。下楼时遇见也是刚刚起床的父母。如往常一样,双方冷淡又不失礼貌地相互问好。老方和老李表示既然是民族传统节日,他们也不妨去见识见识。
三人还未走下楼梯,就被笑着上楼的女人们围住了。
“是你昨晚忘了锁门?在外面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没有养成随手检查的安全习惯。”老李低声责问。
“在云头寨没有人家会锁门。”
之前方蔚然答应杨晓丹,会同她们一起去寨口迎“姑婆”。没想到一早来的不只是杨晓丹和四五个侗布工坊的姐妹,还有一脸严肃的桑摊杂。她们不由分说,把方蔚然推回卧室,脱掉她的羽绒服,解开她的马尾辫,要给她重新打扮。
让方蔚然哭笑不得的是,杨晓丹知道她这里没有大镜子,竟把自己那架梳妆镜连带妆奁都搬来了。
“好嘞好嘞,瞧瞧有多好看。”镜子里映出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孔,头发已如侗家腊咩那样挽成发髻,微微朝左边偏斜,端庄中又藏着些许俏丽活泼,像叶底探出的花苞将开未开。
周围的人都在夸赞,把她比喻成花,比喻成鸟,比喻成天上的云彩和星星。方蔚然从未这样妆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有些恍惚。
忽然,老李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
其他人知道她是寨子的贵客,热情洋溢地提出要不要给她也打扮成侗家:“像小方这样,好看不好看?”
老李的僵硬地拒绝了,又朝方蔚然看了看,微微颔首:“还可以。”
方蔚然垂眼掩去自嘲的笑。从小到大,母亲都教育她要把心思用于学习,用于一切有意义的正经事,不要耽于打扮浪费时间。
“还不够好看哩。”有人笑着说,“该穿衣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