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晨光穿过奇岩怪木间的罅隙刺入眼底,菲尔德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追上多米尼克了。
一时冲动上路的勇气在黑夜中冷却得比泼进雪地的热汤还快,屡次与骨折乃至坠亡的命运擦肩而过后,他迫不得已放慢了速度。
也许只有疯得足够彻底的人,才敢在深夜山路纵马飞奔。
前方一枚枚深陷入泥地的马蹄印始终清晰指引方向,证明马匹始终保持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哪怕经过角度刁钻弯道处也几乎没有减速,仿佛早已走过无数次、对路线烂熟于心。
如果说有什么比一个疯子更糟糕的,那就是一个还保持着正常行为能力的疯子。
必须庆幸提前收走了多米尼克的佩剑,否则现在要面对的就是有武装的疯子了。
考虑到两人的武器使用经验都仅限于训练,他没获胜的信心。
就算面对没有武器的多米尼克,他也没想好该怎么有效控制住对方。再加上不能造成太大伤害的前提,那就更加困难了,可能性低到让人有些绝望。
但就此折返绝不在选择之内。
且不论相识多年的情分,出了私自离岗、弄丢同伴这种事,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同僚和上级,说大了简直是给就读的学院、给推荐他就职的师长抹黑。
在内疚和其他人异样的眼光中颓废度过余生、死后无法回归天父怀抱,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场面,菲尔德就觉得因救援修会兄弟殉职完全可以算好结局。
何况临行前神父告知过,前面是个时有往来的骑士领,家族世代信奉天父,应该能请求他们抽调人手帮助……吧?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经过又一个急转,树木屏障变得稀疏起来。
难得的缓坡地带沿着溪谷伸展,像岩石巨人鞋履间被蹂躏的苔藓,艰难求存。夜晚最寒冷黑暗的部分尚未被驱散,仍在此地徘徊不去。
一座村庄沉默地伏卧其上,矮斜屋舍表面布满常年潮湿留下的黑色水迹,拥挤在地势高处,尽可能地将靠近河流的土地留给作物。
目之所及没有教堂标志,但可以见到一座贴着山体、比其它屋顶高出将近两倍的半堡垒式建筑,扼守溪谷最窄处的制高点,俯瞰整个村落。
要不是零星几个人影,菲尔德恐怕会以为面前是片深山坟茔,埋葬着不受祝福、被世人抛弃的遗骸。
早起劳作的居民有种与环境相称的冷漠,眼中鲜有对外来人的好奇,只沉默投来挂露蛛网般的寥落视线,很快在晨雾中隐没,甚至无法确认他们是否还看着自己。
菲尔德失去了搭话欲望,策马快速穿过村庄中唯一铺设了石面的道路,扣响那座建筑的大门。
随后是漫长到不安的等待,直到他开始犹豫是否需要第三次敲门、或是去问问这里的主人是否恰好外出时,门迟缓地让开了一道仅供单人穿过的空隙。
前来开门的是位身着侍从服饰的少年,嘴唇上刚冒出的柔软胡须还沾着面包屑。
修士被带到餐桌旁,与少年五官相似的老者和中年男人用手势邀请他坐下,一言不发地继续用铜质餐刀锯开面包外壳,发出木头刨屑般的单调声音。
这场面让人一时吃不准到底是不欢迎的暗示,还是某些老派家族用餐禁止交谈的礼仪惯例。
不过他随即得到了一份相同的食物,看来应该是后者。
盘中的食物看起来不是那么健康,在克拉夫特指导下的修道院甚至可能被划入有害范畴。配菜是由绿色碎末、乳酪和油调成的酱料。
尽管奔波了一晚,菲尔德还是在礼貌性的尝试后失去了食欲,避开那坨颜色和味道都比较古怪的酱料,用唾沫润湿小片面包咽下。
桌边几人沉默且快速地完成了用餐,见老者点头后,坐在左的中年男人从胡须间挤出和食物一样干燥难咽的问候:
“您好,我们这很少有客人。”
他的双手端正地放在桌上,粗大变形的骨节显示出充足到有些过量的训练。指甲边缘磨损开裂,缝隙灰黑,是近期留下的痕迹。
菲尔德的余光在三人间转了几圈,猜测他们的关系,难以判断是三代人,还是年迈的老骑士和他的两个儿子,最后选择了较为保守的称呼。
“愿主的恩典常伴您和您的领地,尊贵的阁下。我是医院骑士团的修士,蒙主引导至此,祈愿您原谅我的冒昧打扰。”
老者脸上没有不悦神色,修士心中稍安,大方与之对视,实则越过他观察主座后方挂毯上的纹章。
这类印染编织品大多价格不菲,且没法用常规方法清洗,即便认真保养,也很容易从无法避免的老旧脏污中看出漫长的使用史。
红白或红银为底色的二分徽章上,用金线绣着尖端朝下的剑与长枪,两柄武器相互交叉,穿过后方巨口獠牙、身披鳞甲的野兽。
精致张扬的图案看得菲尔德走神了片刻,以致忘记掩饰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惊讶。
他是见过点世面的人,即便在敦灵,设计如此华丽大胆的家徽也比较少见,而且上面还没有什么随不断分枝形成的多余图案信息,说明可能跟来源家族的关系比较近。
随即,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迅速将注意力转回餐桌,祈祷没被发现。
“我在无计可施下,听闻这里有着世代敬主虔诚的家族,于是便跟随主的指引来到您门前,来恳求您的帮助。”
坦白来说,抱有太大希望是不太可能的。守着这么个偏僻村落的家族,明显不会有多余人力财力可供挥霍,从进门到现在连个佣人都没看到。
但这宅邸……不,应该叫小型堡垒,又比普里耶尔男爵的住处可靠多了,相应工程量也不小,和明面上的经济状况不太匹配。也可能人家有着大笔祖上遗产,只是生活风格朴素呢?
“若主以我的手行祂的旨意,那便是我家族之荣幸,请直言所需。”老者顿了顿,扭头望向身后的挂毯,“虽已不复往昔荣光,连先祖之名都不为后人所知,但天父仍记得我们在祂坛前立下的誓。”
“您的仁慈慷慨足以让天父动容。”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菲尔德几乎要感动落泪,赶忙告知情况,“是这样的,我的一位朋友前几天不知怎么的犯了疯病,骑马往山里去了,希望能有熟悉本地情况的帮手,一起把他带回来。”
老者摩挲胡须的手停住了,看向中年人认真道:“本尼,你带着卢锡安跟这位修士去一趟,快些,现在就出发。”
被称作本尼的中年人对突兀的要求毫无不满,当即应下,起身离席。
“请跟我来吧,父亲说得对,我们得尽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