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少侠”,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龙墨轩睁眼看去,但见面前站着一个左手竹杖,右手念珠的老者。
看那老者约摸古稀之年,一身僧袍历经风霜,缝缝补补之下,好似千层饼一般。
几根胡须稀稀疏疏的,皆已花白。双目温柔祥和,长眉似雪,面色红润,好似庙里,供奉的长眉罗汉一般。
“敢问老师傅,此地是何处,我又缘何在此?”龙墨轩恭恭敬敬的合十为礼,向那老僧问道。
“少侠不必多礼。”老僧见他正欲施礼,急急忙忙的上前一把将他扶住。
“少侠请坐,其中缘由,且听老僧慢慢道来。”一老一少,在那佛像前,破旧的蒲团上盘膝而坐。
“老僧法名静空,自幼便在这万福寺中修行,而今已过了一甲子的岁月了。”静空老僧说着,倒了一碗清水端上。
龙墨轩微笑着,接过粗瓷茶碗一饮而尽。
“此处名叫孤峰,乃是万福寺的旧址。大约二十年前,一伙强人,强凶霸道的断了林间山泉,毁了上山的道路。从那之后,上山之人便越来越少,寺里也慢慢的断了香火。”老僧说的是如此淡然,仿佛在说着如是我闻的故事一般。
“断了香火,寺庙便断了生路。寺内的僧侣走的走,逃的逃。到了最后,只剩下住持和老僧二人,看守于此。不到一年,住持下山去,找寻善主,自此便在没回来。”老僧那阅尽千帆的眼眸,深邃的看向远方。
一时之间,他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年月一般。
龙墨轩听得入神,也没做任何发问,只是静静地倾听老僧,徐徐道来。
“大约八年前,扬州豪门石家的大小姐,率领一伙人,在这旧址上的半山腰,大兴土木。不仅兴建了庙宇,舍利塔,还为佛祖重塑了金身。老僧原本想着,石大小姐一心向佛,施舍大笔银两,光大山门,到也随了老僧的心愿。”静空缓缓的说道,语气不急不缓,确有高僧风范。
“只是老僧万万没想到,这富丽堂皇的庙宇,到头来竟是个修罗场。”说道此处,一直毫无波澜的他,言语之间,不自觉的充满了悲愤。
“修罗场?”龙墨轩不解的问道。
“哎!”静玄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过了半晌才缓缓的说道:“少侠想必也见到了,寺庙中那堆积如山的尸骸。”
“不错。”
“那些原本都是附近村庄,老实本分的百姓。五年前,汇通钱庄曾发出告示,可以无条件的借钱给他们,参与生意当中。若是得了利,皆归自己所有,若是有了亏损,则由钱庄全权善后。”
“世间还有这等好事?”龙墨轩难以置信的说道。
“谁说不是呢?村民们,本来也是将信将疑。可事,总有突然,一个新搬到村里,还不到一年的中年人,率先开启了这段轮回。”
“他向汇通钱庄,借了五百两纹银,投入生意里,不出半年便翻了一番,如此一来,将信将疑的村民,终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静空和尚,长叹一声,悲悲切切的说道。
“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龙墨轩不以为然的说道。
“最早的一年,村民们个个都赚的盆满钵满,喜笑颜开。村里一旦富裕,便会有人前来询问,这致富之道。村民起初还有隐瞒,却不想那村长酒醉之后,竟是得意洋洋的,将始末原委合盘拖出。”
“如此一来,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年的时光,便有几十个村庄,七八万人,联合一气,向那汇通钱庄,借钱以作挣钱的本金。”老僧话到此处,一股不忍之情,从语气之中,传递而来。
“这天下,还真有这许多傻子?”龙墨轩苦笑着,摇头说道。
“并非是傻,只是那贪欲一起,谁能独善其身?”老僧亦是无可奈何的说道。
“不怪贪是佛家第一毒,果然厉害啊。”龙墨轩意味深长的说道。
“敢问老师傅,这些村民,后来挣到钱了吗?”
“最初的两年,大部分村民还是挣到了钱的。那些挣了钱的村民,贪欲越来越大,钱便就越借越多。终是超过了,承受的极限。”老僧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火堆边,望着那摇曳的火堆,讲述着接下来发生的故事。
“到得第三年,村名借钱无数的汇通钱庄,却在一夜之间倒闭了。钱庄贴出告示,全部股息,交由石家接手。那石家一接手,便推翻了之前的全部契约。竟以合利计算利息,要求借钱的村民偿还本息。”
“哼!这事,他石家做的出来。”龙墨轩义愤填膺的说道。
“本就收入微薄的村民,哪里能还的上。几个胆大的年轻人,领了几十号人,前去石家讲理。却不想,连门都没进,便被知州大人下了大牢,生死不明。”老僧语气虽是平缓,可内心的不忍,还是通过语气传递了出来。
“有道是,民不与富斗。他石家财可通神,想来早就和官府打过招呼了。”龙墨轩惋惜的说道。
“这件事后,大约过了半年。石家又放出消息,说是凡借钱的村民,若是还不上本息,可以用家中人口做抵押。每个人不论男女,即可抵一百两银子,若是三朝未满的孩童,一个便可抵五百两银子。”静空说道此处,语气之间不免激烈了起来,再也没有了刚才的那分从容。
“石家最终的目的,是要活人?难不成......”龙墨轩心中一丝不好的预感,隐隐浮现。
“不错,正是炼丹!这庙里住进一帮道士,专门用这帮活人,来行炼丹之举。”老僧说道此处,不由得红了眼眶。”
“果然如此,和晋阳古道的军营,一模一样。”他怒不可遏的说道。
“我初进门之时,确实看见了两位道士。可是奇怪,直到我毁了庙宇,这两位道士,至始至终没在出现过。”他沉思着说道。
“老僧入山寻药,忽听得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从半山腰传来。老僧心中疑惑,急忙前往半山腰查看,但见整个万福寺,化作一片尘埃,半个山头,宛如焦土一般。少侠昏厥于地,老僧恰巧撞见,这才将少侠安顿在此。”老僧回过身来,缓缓的对他说道。
“敢问大师,我在此昏睡了多久?”
“四个时辰左右。”老僧话到此处,竟是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老泪纵横的说道:“老僧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实是不愿意让此福泽之地,就此变成修罗道场。老僧恳请少侠,救救那些可怜的百姓,还万福寺一片宁静。”
“大和尚,快快请起。但有吩咐,晚辈万死不辞。”他用了佛教最高的称谓,来称呼面前的老僧,倾佩之情可见一般。
此处佛像,虽为泥塑木雕,却佛眼大开,金刚怒目,观人间疾苦,察世事炎凉。
那老僧,将山中野菜烹熟,辅以山中甜果,让龙墨轩饱餐了一顿。
今晚的月色,不知为何格外的明亮。
皎洁的月光,犹如一面明镜,高悬于夜空之上,将那芸芸众生,照耀的清晰可见。
人之一字,一撇一捺。
简单至极,万分难写。
龙墨轩双手后背,望着明明白月,心中思绪万千。
静空大师所言,虽是匪夷所思,但若将此事,放置在石家的前提下,一切便显得万分合理。
“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这十六个字,乃是他石家,纵横天下的不二法则。
以钱财打通权数,以利诱布局势力,以势力敛取财货,再以财货笼络权贵,打通权数。如此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石家之财,也因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那静空大师口中所言之事,构思巧妙,寻常人绝难想到,如此精妙的骗局。
但若是石家出手,这些个骗局,不过小儿之戏罢了。
夜虽深了,总有人将你牵挂于心。
话说那竹下楼,芷曦望着一轮明月,久久的不得心安。
这几日以来,为了隐藏武功,丝毫不曾演练剑法的她,总感觉剑法生疏。
有倒是“拳不离手”,身为剑道世家,便是忘记了如何吃饭,怎样走路,也不能让剑法生疏半分。
此间虽说陈设极多,好歹还算宽敞。
她将纯钧提在手中,使了个身法,将那公孙剑舞,淋漓尽致的施展出来。
毕竟在房内,她那舞姿,不免还是拘谨了一些。
即便如此,但那一舞若倾城的轻灵曼妙,依旧展露无疑。
“芷曦姐姐,你在干嘛呢?”江漓急急忙忙的关上门说道。
“没事,久没动剑了,今日心中烦闷,索性舞舞剑。”芷曦口中答话,手中的剑舞却是丝毫不乱。
学剑之人,一剑在手,物我两忘。
此刻,芷曦的世界中,只有她自己和纯钧剑,如此而已。
全然忘记了,这里不过是客栈的客房,一旁还有直勾勾盯着她的郡主江漓。
此刻江漓眼中的芷曦,宛如踏入凡尘的,九天仙女一般。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直到今日江漓方才知晓,原来子建之才,是如此的震古烁今。
你看那轻盈的步伐,婉转的身姿,真是个“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一人舞,一人观,不觉间,已过了半个时辰。
只见芷曦一个华丽的转身,同时收剑入鞘,剑稳稳的端放在桌上,端起茶杯品一口香茗。
一气呵成的,优雅与从容,却又是那“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八字,最完美的诠释。
原来,除去那洛水之神,凡尘之中,也有这般,风华绝代的绝世佳人。
“芷曦姐姐,你这剑舞实在是太美了,就好像九天之上的仙女,翩翩起舞一般。”江漓坐在她的身边,一脸钦佩的说道。
“你这小妮子,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拍马屁了。”芷曦心不在焉的打趣着说道。
“看你这心事重重的样子,只怕还是在担心他吧。”江漓故意带着俏皮的口气说道。
“夫君一去就是一天,一点音讯也没有,怎么能让人不担心呢”芷曦惴惴不安的,看着清晨的那张纸条说道。
“芷曦姐姐,你也别担心了,他那么高的武功,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江漓宽慰着她道。
“江湖之上,靠的从来都不是武艺,而是阴谋和算计。夫君性格高傲,向来都是依靠武艺,硬拼硬打。若是遇上江湖的宵小之辈,使用什么毒针暗器,机关陷阱,只怕他难以应对。”芷曦满脸愁容的说道。
“芷曦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不会有事的,你也别太担心了”江漓拉着她的手,微笑着说道。
“这等行侠仗义之事,我本该陪着他去的。”芷曦的语气中,略带自责的说道。
“现在担心,也于事无补。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听店小二说,今天可有灌汤包哦。”芷曦变了个笑脸,看着江漓说道。
她二人简单的梳妆了一番,手拉着手,高高兴兴的往楼下而去。两女子有说有笑,也不抬头看路,就这么自顾自的向前走去。
行至那楼梯的转角处,芷曦一个不留神,和一个上楼的男子,撞了个满怀。
“抱歉!”芷曦连忙道歉道。
可那男子,既没答话,也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翻了翻眼皮瞥了芷曦一眼,便自顾自的往楼上走去。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虽只是这稍纵即逝的余光一瞥。芷曦猛然觉得,这个男子的眼神飘忽迷离,毫无正常之人应有的神采。
走起路来,双脚忽高忽低,飘忽不定,便好似喝醉了酒一般。
眼见于此,芷曦心中也不禁闪过一丝疑虑,此人的行为极不符合常理,甚至有些怪异。
虽有疑虑,可竹下楼人来人往,毫无凭证,怎能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问东问西?
扬州的灌汤包,玲珑剔透。一眼看过去,什么皮,什么馅,一目了然。
不似那寻常的肉包,那馅裹在皮中,不掰开来,揉碎了,谁也不知道里面裹得到底是什么。
世间之事,宛如那皮馅不明的包子,只待有人将它掰开揉碎,一切秘密方才能显现世间。
次日清晨,东方发白。静空大师,将他送至,前往后山的岔路,语重心长的嘱咐道:“少侠由此前去,便是后山,此路多有崎岖,还请万事小心。”
“多谢大师。”龙墨轩双手合十,深鞠一躬。
没想到,此等罪业之地,居然还隐藏着如此一片净土,尚有此等高僧,持杖卫道。
那老僧,须眉皆白,既有金刚怒目,亦有菩萨低眉。
真是个,人间真罗汉,世间活菩提。
一条岔路,两番罪业。山涧清泉,洗去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