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月这一指,让一直闷不吭声的许皓天,暴露在大家的视线里。
许皓天杵在厨房门边,抿着嘴唇,脸色十分难看。
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处境很是尴尬。
如果他仍然不做声,默许父母为了供自己上高中,逼姐姐去打工,难免给乡邻们留下不顾姐弟之情,一心只为自己考虑,为人不厚道,自私薄情的印象。
但是,如果他阻止母亲烧掉姐姐的录取通知书,让她也一样去上高中,那他的学费怎么办?他还能不能完成自己的学业?
许皓天这样一个天生的精致利己主义者,又遗传了邱来娣的表演型人格,自然不会将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于是,他也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许皓天摘下眼镜,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眼泪说来就来。
身高近一米八的半大小子流着眼泪,哭着说:“妈,我不上了,让我姐去上!你不要烧掉我姐的录取通知书!”
许皓天模样生得好,个子高瘦,细皮嫩肉,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不像一个农村小伙子。
虽然十五岁的他,举止青涩,神态拘谨,还没有以后的志得意满、玉树临风,但也算得上是一个美男子。
这样一个初长成的帅小伙,在人前哭得稀里哗啦,难免让大家心软,觉得他重情重义。
“皓子是一个厚道孩子,宁愿自己不上学,也要让姐姐去上学。”
“到底是孪生的姐弟俩,一向感情好。”
“他能体谅父母的难处,不像大妮,平时看着温顺老实,翻脸起来,六亲不认。其实,你来娣嫂子也不容易。”
“是啊,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到底手心的肉要厚一点,嫩一点。”
“她一个女娃娃,家里供她到初中毕业已经很不错了!”
“弟弟都愿意为了她放弃去上高中,她还怨恨爹娘,斤斤计较,是一个心思窄不厚道的!”
……
而听到自己的大儿子要放弃高中学业,把机会让给姐姐去念书,邱来娣心像被剜了一块肉般难受。
她懵了一会儿,第一个跳起来不答应,嘴里尖叫着:“皓子,你是男孩,怎么可以不上高中?我和你爸还指望你上大学,当大官,让我们一家人过上好日子,光宗耀祖呢!”
许皓天看了一眼柒月,为难地嗫嚅道:“可家里没钱,供不起我和姐姐两个高中生……”
“她一个丫头片子,上什么高中?读了书,以后也是要嫁人生孩子,也是别人家的,对我们做爹娘的,能有什么回报?”
邱来娣本来就重男轻女,在柒月真言符的加成下,对这个大女儿的怨恨和厌恶,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女孩子生下来就是赔钱货,养得再好,胳膊肘都是往外拐的。哪里能够指望她孝顺我?只有我的两个宝贝儿子,才是将来能真正孝顺我的人!”
“我从小到大,都听我娘说,是女人都想生儿子,只有生了儿子在村里才能够挺直腰板,女儿对她来说就是个赔钱货,将来指望不上,也不会真正孝顺她。”
“我娘不让我上学,我一直到九岁才上小学一年级。十岁的时候,她终于生了儿子,便让我退学,回家带弟弟。我只读了两年小学,还不是一样嫁人生孩子?”
“许大妮是我的女儿,也是一个赔钱货,她凭什么读这么多书呢?”
邱来娣恶狠狠地盯着柒月。很难想象,一个母亲看女儿的眼神,没有爱,没有温情,满是怨毒。
嫉妒、不甘、怨恨!
她是女人,她生的孩子也是女人,可是,她的女儿却比她过得好!
一样的性别,一样都是女人,自己受的苦,遭遇的不公,为什么女儿可以逃脱?
不,她要把女儿也拉进地狱,和自己一起在烂泥坑里沉沦……
不是每个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
如果是原主,听到这样一番话,会痛苦而绝望。连生下自己的母亲,都不爱自己,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但柒月不会。她本来对父母之爱、血缘亲情就没有什么留恋。
经历了这么多个小世界,更加看透了,看明白了很多东西。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原主跟邱来娣是没有母女缘分的。
或者说,摊到邱来娣这样一个强势、刻薄、自私,心灵扭曲的母亲,只要是女孩,就没有好日子过。
在邱来娣眼里,女人这个性别,就是她的原罪。
柒月举起手里的录取通知书,一脸平静:“所以,妈妈,你要烧毁我的录取通知书,并不是因为家里供不起,而是你本来就不想让我读高中?”
她声音不大,没有刚才的激动,却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明了。
“是啊,我不想让你读书,我要你去打工赚钱,供皓子上高中、读大学。女孩子能给家里挣钱也就这么几年。等你满了十八岁,我就把你嫁掉,换几千块钱的彩礼,在村里盖一栋新房子,让然子也有单独的房间住,省得和哥哥挤在一个屋里。”
“那我呢?”柒月心里泛上冷意,这句话是替原主问出来的。
“你眼里心里只有大儿子、小儿子,我也是你生下来的,也是你的孩子,你有没有为我考虑?”
“我压根儿就不想生你下来。如果你也是个男孩多好!我就不用再生二妮和然子,不会因为超生被罚款,许家就不会这么穷。都怪你不是一个带把的,让我遭了这么多罪!”邱来娣继续怨恨地说。
柒月语调缓慢,刻意引导她说话:“你不是有了一个儿子,为什么还要一个?”
“我们这种庄户人家,一个儿子哪里够?我舅舅三代单传,只生了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八岁,下河洗澡淹死了。前年他过世都没儿子摔盆打幡,成了绝户,房子也给了远房堂侄子继承。如果皓子有个三长两短,我后半辈子没人养老送终,还要让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说我缺德,害许家没有后代,断子绝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你的意思是,你只想生儿子,我是多余的,你根本不想有我这个女儿?”
“你生下来那一刻,我就想把你丢进尿桶里溺死。你长到四岁时,还想过趁人不注意,把你扔进村口的井里,就说是你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但那时候我怀孕了,以为是一个儿子。想到你可以帮着带弟弟,我才歇了这心思。”
柒月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有轻微的疼痛。那是原主的情绪在作祟。
“许晓月也是女儿,你却没想过把她溺死,为什么就想弄死我?”她冷声问。
“因为你是八月初八出生的。”邱来娣恨声答,脸上闪过一丝恶毒。
这是埋在她心里的一根刺。
当年邱来娣怀头胎时,一心想生一个儿子,便到处找人看相算命,算一算怀的是不是儿子。
附近山神庙有个会算命的老头,说她会生下一对龙凤胎。如果生辰里有两个八,生下来就克亲妈。
偏偏她果真生下了龙凤胎,原主的生日就在八月初八。
从此以后,邱来娣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就疑心是大女儿克害了她。愚昧迷信的她,甚至想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害死。
“许皓天和我同一天生的,他的生日也是八月初八,你为什么不怕他克害你?”柒月嗤之以鼻,冷冷地瞅着她。
“他是儿子,那个算命的老头说,克害我的是女儿!”邱来娣没有犹豫,冲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