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普晴性慧且情痴。张钊的身影常萦于睡梦之间。她曾听闻张钊为工庄的庄主,心湖乍起涟漪,情丝暗结。
这日,林普晴心念如潮,难抑相思之情。念及张钊所在的工庄,相距虽非天涯,然情思难寄,如隔重山。遂不顾簪环散乱,罗裙染尘,她跨上骏马,扬鞭疾驰,向虎门寨奔去。
刚进寨口,遥见马大力和乌万失在在一起,她上前下马给二人拜拳,问道:“两位大哥,请问此处可有一派,取名为工庄,庄主姓张?”
马大力见又有一个漂亮姑娘来找张钊,就笑眯眯的走上前去,问道:“小娘子找工庄做甚?你长得那么好看,不如跟我回家做我的媳妇儿吧?”
乌万失一把抓住马大力,小声说道:“大哥,这女的没有随从,独自骑马找人,恐是个江湖高手,我们还是不要惹她吧!”
马大力听他这么一说,面色骤变,心中如遭重锤,想起前几日被杨忆月教训的事情,至今思之,犹觉胆寒。
此时他心下惶恐,双腿发软,几欲跌倒,战兢说道:“您...您要找庄主,她就寨东,您沿着这一条路走到结尾就到了。”
林普晴骑上马,怒道:“你适才居然敢当街调戏我,待我禀报你们庄主,把你头砍下来。”
马大力扑通跪在地上,说道:“女侠饶命啊,我只是看您风尘仆仆,给您开个玩笑,您千万别当真啊!”
林普晴没有理她,骑马直向庄中奔去。
此时,杨有月在庄前清扫,林普晴遥见庄内有个娇俏女子,霎时间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意盈胸。她急勒缰绳,翻身下马,莲步匆匆趋前,厉声诘问:“你是哪里来的女子,竟然跑到工庄里来?”
见来了个陌生女子,杨有月回道:“我没问起你来,你反而问起我来了,我是本庄的堂主,你这个野丫头,又是从哪里来的?”
林普晴道:“我是张大哥的未婚妻,还不快去禀告,说林家小姐求见。”
杨有月笑着说:““我家庄主素以清正自持,洁身自好,从未有过婚配。你乃何许人也,竟敢于此地大放厥词,玷污我家庄主之名?”
说着,她抽出一把剑,径刺向林普晴。
林普晴不懂功夫,见剑锋破空袭来,骇然失色。剑芒冷冽,直指她的眉间。正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忽闻破空之声,一个石子自远处激射而至,恰中剑脊。铿然一声,剑身剧颤,剑柄从杨有月手中脱落。
林普晴惊魂甫定,犹自怔忡。
杨有月见张钊跃到一旁,就对他娇道:“庄主,这个野丫头擅闯本庄,口出狂言,您为何护着他?”
林普晴大怒,对张钊喝道:“怪不得你不理我,原来独自跑到这里找女人。”说罢,她气结于胸,双颊泛红,其忿然之色,表露无遗。
张钊回道:“我不曾与任何人有亲,你是我的朋友,而这位姑娘是我庄的有月堂主。不知林小姐今日找我,难道是林老爷有什么吩咐么?”
林普晴嗔道:“你别忘了,当初你游荡大街,被衙门的人抓住,是我救了你,我给你衣服穿,给你东西吃,若不是我,你早就饿死啦。你居然如此忘恩负义。”
张钊想了想,把卫耕叫了过来,对他说道:“你去拿五十两银子给这位姑娘。”
卫耕跪地领命而去。
林普晴怒道:“好,既然你如此绝情,那别怪我不客气。既然你我已无恩情,那我爹可是钦差大臣,我是钦差之女,而你如今一介布衣,见我要行三拜九叩之礼,还不快给我跪下?”
张钊想了一会,便欲屈身下跪,却被有月拦住。
杨有月怒道:“张大哥并非布衣,乃是我庄之主,林则徐大人虽然是钦差,但是你是一介女流之辈,亦非皇族格格,我庄主岂有跪你之理?”
林普晴道:“你不跪也成,若是你答应我,叫我也做堂主,那本小姐就允你不跪。”
张钊道:“林小姐,我们工庄只收工人,你可是林家千金,身份尊贵,岂可屈尊到我这里?况且,新入庄者,又怎能遽任堂主之职?”
杨有月道:“能者居之,你若是能打过我,我就把堂主之位让给你。”说着她从地上捡起剑来,又要刺过去。
张钊一把将她拦住,说道:“林小姐不懂武功,她怎么能打得过你,你还是把剑收起来吧。”
这时杨忆月蹦蹦跳跳从远处走来,口中喊道:“张大哥,你看我的字写的如何?”
林普晴见又一个女子从庄中走来,便抓起张钊的衣服,嗔道:“你这个骗子,你居然还藏着一个女人,你说我哪里比不上她们?”
张钊拱手一拜,说道:“林大小姐,你误会了,这位忆月姑娘也是我庄内的堂主,我和她们只是主从之分,你勿要多想。”
林普晴见忆月拿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得写着几个字,不像是识字的样子,便对她说道:“既然你也是堂主,那我就和你比试,我们比...比背四书五经,若是我能赢你,你就把堂主之位让给我。”
忆月笑道:“这位姑娘,我初学识字,所识不多,怎么能和你比背书呢?”
“妹妹,你别和这人啰嗦,她就是来找事的。”只见杨寻月持剑从她身后赶来。
她本在思别苑内习武,忽闻外面有异响,便按捺不住,跑了出来,杨福蓉见状,知难挽留,无奈何,亦随之而出,跟在她的后面。
林普晴见又跑出来二个女子,勃然怒叱:“你不是说工庄专纳工役么,今竟匿藏三个姑娘,更有一老姑娘住在其中。我看此庄,实乃淫窟,你却假饰冠冕,伪为良善,我这就告诉我爹,叫他把你抓起来。”
林普晴装作嗔怒之态,出此激切之言,实则欲留此地。张钊察其意,遂笑而缓道:“不如这样,这三位堂主新习武艺,兼修翰墨,而林小姐博学多才,精通经史,何不暂留于此,教她们读书吧。”
杨寻月跑到张钊面前,皱着眉头,不悦道:“庄主,我...我不要这女人教我。”
张钊对三位堂主温言道:“这是林则徐的千金林普晴,当初多亏了她,否则我早就被官府下到狱中了,既然她来到这里,说明我们有缘,还是叫她留下来吧。”
林普晴脸色由阴转晴,她转首对张钊笑道:“你住在哪里?我要住在你的隔壁。”
有月在寻月耳边说道:“这女子不知廉耻,居然光天化日之下询问男子住处。”
张钊道:“林小姐,我住在马厩一旁的破宅中,其处秽恶不堪,臭气熏天,男子亦避之不及,况乎女子呢?且林老爷近日相邀,共商销烟大计,我将暂离些时日。林小姐不妨与诸堂主住在思别苑,彼此照应。”
跟着他向杨福蓉施命:“夫人,你带她去找个住处,换件衣服吧。”
杨福蓉领命,要带林普晴离去。
林普晴悄声问道:“我好不容易偷跑出来见你,你却又要走,你怎么老是躲着我?”
张钊没有理会她,而是对众人道:“林老爷销烟之期迫近,那些洋人恐难按捺,必伺机寻衅,我近日当亲随左右,以护其周全。若有事需你们助力,你们随时候命。且数日内,望杨夫人勤督庄众习武,勿令懈怠。”
杨福蓉抱拳道是。
翌日一早,张钊疾驰赶往羊城,行到半路,遥见两人骑马而至,走近一看,原来是臭嘿和冯慧诗两人返寨。
臭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尽数告诉了张钊,唯独冯慧诗带他寻医除臭之事没有提及。
张钊深叹道:“原来冯大人思女情切,忧思萦怀,竟至攻心而亡。其情之深,其念之切,感天动地,然终未能释怀,真是可怜。”
言及于此,冯慧诗愀然伤怀,泪盈于睫。臭嘿心中怜恤,恐她悲戚过甚,便说道:“冯姑娘今失所依,欲投工庄,代父赎罪,恳请庄主垂怜,予以收留,以图后效。”
张钊问道:“你真的想为羊城百姓做事么?”
冯慧诗点了点头。
张钊大喜,说道:“好,如今林则徐大人要在羊城销烟,我正因为此事前往林府,不如冯妹妹和我一同前去吧。”
此时,冯慧诗垂首不语,神色间似有难言之隐。张钊目睹其状,心生惑意。
冯慧诗道:“我...我没脸见林普晴,我们冯家对不起她。”
臭嘿道:“冯姑娘,你有什么话就给庄主说,他定能帮你。”
冯慧诗道:“那日我爹和穆彰阿密谋要害林家小姐,我和她素来交好,故那日我欲前去她家将这事告诉她,让她慎勿轻出,没想到我被奸人所掳,未克尽言其事,不知她现在如何,若是她真的惨遭我爹的毒手,就算我一辈子也偿还不清这血债了。”
张钊道:“既然妹妹有心将此事告诉林家小姐,那你一定和冯大人不一样,你是个善人,老天会保佑你的。其实,我来之前已经在工庄见过林家小姐了,冯妹妹无需忧虑挂怀。”
冯慧诗心下大喜,问道:“真...真的?”
臭嘿道:“冯姑娘,庄主是个好人,你信他定不会有错。我在庄中还有柴要砍,先行一步。”
他给张钊一拱,骑马离去。
冯姑娘未及反应,见臭嘿远去,怔在原地,呼道:“你这个死臭嘿,回去再找你算账。”
张钊问道:“妹妹,你是不是喜欢臭嘿?”
冯慧诗闻言,遽然垂首,面染绯色,眸光避闪,细声讷讷道:“我...我才没有。”
张钊道:“既然这样,我们还是赶快启程,以免误了正事。”
行了半个时辰,两人来到林府,林则徐出门迎接,如临贵宾。
林则徐见冯慧诗还活着,大惊失色,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冯家小姐还...”
冯慧诗给林则徐作礼,说道:“林大人,那日我爹派人欲将林大小姐抓去送给洋人,我想那歹人定是将我错认为林小姐,误被他抓了去,多亏了一位大哥救我,我才免遭毒手。只是现在羊城见过我的人不多,我不死之事还请林大人代我保密。”
林则徐慢慢缓过神来,他深叹道:“那日冯大人半夜找我,要我发兵救你,却未言及此事,今日听冯古方说这事情,才知冯大人是咎由自取。不过冯姑娘以身冒险,肯只身一人来救我家小女,老夫甚是佩服。冯小姐逢凶化吉,是件好事,为何不公告天下呢?”
冯慧诗拜拳,回道:“林大人,之前那个冯慧诗已死,此身如蜕,旧日形骸皆作云烟。先父在时,晨昏定省,冬温夏凊,我已竭尽人子之诚,我爹死后,我已三叩棺前,亦无愧于孝女之道。昔日范公置义田,惠及乡党;木兰代父征,名垂青史。我虽女流,愿效前贤,重振家声,望林大人察吾诚心,许以自新之路。”
张钊道:“林老爷,冯妹妹这次随我前来,就是想弥补她爹犯下的错误。”
林则徐抚髯大笑,颔首频频,意甚嘉许。遂引二人走至大堂,即有婢女袅袅而来,执壶沏茗。
林则徐道:“上次小兄弟献策,以科举为名,集思广益,让不少纨绔子弟道出鸦片所在,如今我已收缴鸦片万箱有余,只是如何销毁,老夫还未想好。”
一旁的小丫头抢着说道:“不如将鸦片烧了,一了百了岂不妙哉?”
林则徐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张钊道:“鸦片焚烧的时候,烟雾弥漫,腾升四散。若旁人误吸此烟,恐其毒入肺腑,染此烟瘾,实不可取。”
这时,冯慧诗道:“那干脆将这些鸦片埋起来算了。”
林则徐亦是微微摇头,张钊又道:“将鸦片掩埋,其毒渗地,污壤甚矣。非但如此,若有洋人偷偷挖掘,复售于市,则贻害无穷,此法亦不可取。”
张钊续道:“销烟的方法怕是一时半会想不出来,不知林老爷想在哪里销烟?”
林则徐摇了摇头,说道:“我从洋人那里收来鸦片万箱,暂存在附近军营之中,怕是存放过久,夜长梦多,现在我苦于寻找寄存之地,以便销烟,不知两位有何注意?”
张钊和冯慧诗摇了摇头。
林则徐叹道:“今日你们两人先住下,若是你们有什么想法,随时来找我吧。”
张钊起身给林则徐抱拳,说道:“林老爷,多次打搅,今日怎么好意思再在您家过夜呢?”
林则徐笑道:“老夫困于禁烟之事,若无小兄弟臂助,禁烟之业实难成就。小兄弟可谓我大清的救命恩人,今留你在此过夜,乃代全中华百姓聊表谢忱之意,小兄弟勿再推却。何况冯姑娘代我家小女受屈,老夫心内甚感不安,自当优渥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