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问舟几步踱到老者跟前,身影挺拔清隽,精致的五官如霜似雪,好似不染纤尘的谪仙,浑身上下都透着矜贵傲然。
然而,脸上的表情却近乎疯魔,眼底映着怒火之光,好似地狱罗刹。
“你可知,我夫人种植的药草,救治了多少人?”
“你可知,她钻研的温棚养栽,嫁接之术,未来会解决多少代人的温饱?”
“你可知,她来苍州种植药材,是因苍州地处大周中心,四通发达,若有战事,就能有更多救命的药材送到战场上,可挽回多少人的性命,可免多少人家支离破碎!”
“你又可知,没有她,就没有我傅问舟!”
说着话,傅问舟将衣摆撩起,三两下脱了假肢,狠狠扔在老者跟前。
他单脚站立,失了平衡,要不是晋安及时扶了下,恐怕就要狼狈倒地。
周遭众人看到那空荡荡的裤腿,纷纷噤声,瞪大眼睛。
那些个妇人小姐们更是紧捂住嘴,不至于惊呼出声。
眼里藏不住的倾慕神往之情,此刻变得复杂。
震惊,怜悯,害怕……
傅问舟残疾一事,是大家都知道的。
但知道和亲眼所见,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晋安从没见过这样愤怒的傅问舟。
他哽咽着:“二爷何须为这些个不相干的人动怒……”
傅问舟听不进去,推开他,身体晃了晃才勉强站住。
高高用玉冠束起来的头发,因情绪过于激动而剧烈晃动下,掉落了几缕,更显桀骜。
他双眼猩红地扫视众人,如同猛兽失了理智。
“我在鬼门关挣扎的时候,你们怎不说她不配?”
“我坐在轮椅上行走不得的时候,你们怎不说她不配?”
“我行动不便,屎尿沾身,恶臭无比,奈何不得的时候,你们怎不说她不配?”
“我断肢求生,我被人欺压背叛,我生不如死,我走投无路时,你们怎不说她不配!”
他字字泣血,声声撕裂。
撕破了他的完美形象,也撕破了在场众人心中的遐想。
穆九晋安他们,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儿,无一没抬手抹泪。
老者怔怔地望着傅问舟,满目是泪,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悔恨。
颤抖的嘴唇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傅问舟眼尾泛红,凉凉勾唇。
那神情桀骜不驯,浓烈如火,眼底却又寒光逼人,杀意乍现!
“我自己的夫人,配不配得上我,需要你们告诉我?”
“你们算我傅问舟什么人?我与万千将士拼死杀敌,换来和平盛世,就是为了让你们有闲功夫来对我的生活评头论足吗?”
“就是为了让你们能冠冕堂皇地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去伤害我至亲至爱之人吗?!”
站立久了,他再次失去平衡,身体又晃了晃。
晋安赶紧将假肢捡起,跪在他跟前替他穿戴,“好了二爷,你若气坏了身子,忙累的还是二夫人。咱们快回去吧,二夫人该等急了。”
这话很有效地降低了傅问舟的怒火。
他深吸口气,脊背绷直,漆黑墨染的眸子再一次的扫过众人。
凛冽声音,一字一字地落下。
“辱我妻者,便是与我为敌!”
“今日之事,我必彻查,绝不饶恕!”
他已经弃了权势,权势还是难离他身。
若只是一张虎皮,只是一些谈资,无伤大雅,也就罢了。
若这权势,席卷着风暴,连累他人,尤其是最不该连累之人,那他也可以借力打力,好好将这权势利用!
随后,刘坤被家丁急忙寻来。
苍州刺史,县令也都亲自带了人来。
当日涉嫌之人全被带走,刺史县令一再保证,三日之内,必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刘坤在看到妻女惨白的一张脸时,一颗心急速下坠,暗叫完了!
……
庄子上,野菌炖鸡,香气扑鼻。
温时宁张望了好几次后,终于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打马而来。
她快步迎上去,“二爷回来了。”
那明晃晃的暖人笑意,瞬间就令傅问舟浑身的戾气退了去。
他下马,搂她入怀,声含歉疚。
“时宁,对不起,又将你连累。”
温时宁仰着小脸,故意轻叹:“谁让我夫君生得玉树临风,魅力无限,人见人喜爱,花见花盛开……”
“时宁!”
傅问舟愁眉苦脸,“你还是直接骂我吧。”
温时宁鼓着嘴巴,气呼呼:“那就罚你多喝几碗鸡汤吧!”
此时她还不知刚刚发生的事,只关心他:“时间久了,腿有没有不舒服?”
傅问舟在她额头亲了亲,“没有。”
温时宁很开心:“那就好。”
她没好意思说的是,走的时候担心他阻拦,又盼着他阻拦。
来了担心他追来,又盼着他追来。
头一次分开这么久,她算是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所以才归心似箭,加紧忙碌,想快些把事情处理完好回家。
如今人真的来了,她一颗心呀更加的不安分了。
扑通扑通跳不停,热乎乎的像泡在了温水里。
方才的小插曲,对她来说,真不足挂齿。
可她感觉得到,二爷是真动了怒,伤了心。
香草和红兰紫,这时已经摆好桌子。
温时宁挽着傅问舟往里走,轻言细语地哄着。
“好了二爷,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就是一些心怀不轨的小人,妄图搅动风云,乱你我之心而已。只要我你之心不动,他人又能奈何?”
傅问舟却正色道:“时宁,你有这想法恰恰危险,小人之心最是该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说着,他苦笑了声:“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没死在敌人手里,却差点死在自己人手里。
温时宁这会儿担心的是,往后该不会不让她出门了吧?
她也有些愁眉苦脸了。
“小人是该防,可我们总不能因为管不了别人的嘴,就束着自己的言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