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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女为霜

(一)

妖族避世不出,因而霜妖初成时,教诉桑拎着瞧了好一会儿。

“好姐姐,”霜妖教她瞧得心中好笑,勾着发丝玩了玩便仿佛没有头一般往她身上靠,“你再瞧下去呀,人家便要对你死心塌地了。”

诉桑扶住她,从善如流:“那便跟了我,日日给你讨酒吃。”

一旁目睹的欲止:“……”

霜妖为自己取了名,曰“青女”,银发艳容,是为绝色。

青女在苍山上修得人身,沾了苍山的灵性纳以日月精华,因此虽然为妖却极具灵气,既不害人,更能助人。

霜妖需要天地灵气,青女倒也不只待在苍山之上,时常下山走走,然后在水边碰见了一条大蛇。

说是蛇却又不像,但说是龙却又无角。青女蹲下身来端详片刻然后抬脚,将其一脚踹回了河中。

“丑东西。”她道。

然而青女走出几步闻见什么,又是脚下一停,回头往河里看了又看,然后指尖勾起银丝细线探入水中,再用力一拽,便将刚才被她踹回河中的“蛇”给了上来。

“虽说桑姐姐同我说路边捡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青女在它的旁边蹲下,若有所思,“但是你身上的灵气闻着还挺香。”

她的话音刚落,便见它忽然睁开了眼。

青女心道不妙,正欲退开却见灵力搅得周遭的风飒飒,银丝被绞断,那“蛇”化作人身,听得利刃破风之声,待回过神来时,她已被利剑抵于颈边,再进半寸,便可夺了她的性命。

“……”青女慢吞吞地抬眼,看向眼前的人。

“蛇”变作人身时皮囊倒是能入眼,他盯着青女,眸中神色锐利张口便是极不客气的一句:“你是谁?”

青女想了想,然后悠悠叹气:“哎,狗咬吕洞宾。”

他盯着她,皱眉。

青女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方才见你沉在湖中,又见你是条……唔,蛇,担忧你被淹死因此特意将你捞上来,”青女抬手捏住剑刃,美目含笑地望向他,“岂料救了个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蠢材上来。”

“……”

他半晌没吭声,就在青女以为自己已经糊弄过去时,忽然听得他道:“吾不是蛇。”

青女:“?”

他道:“吾是蛟龙。”

青女:“……”

此话之意昭然,摆明了在说青女眼拙且多管闲事。

青女默然片刻,然后忽然一掌拍开顾边的剑刀,劈掌便朝他夺去!他接下一掌,眸中戾气已起,便同青女见招拆招起来。

青女看似柔弱,实则招招狠戾,忽见指尖银光一闪,银弦飞出便将他一缠,他想要挣断,却在银弦绷紧时见得青女指尖轻轻一抚。

一声弦音铿然而出,震得他后退两步,抬头去看,青女勾起红唇,朝他勾了勾手指:“蠢材,过来挨打。”

他纵步再上,出招时不再收势。

青女看出他已显杀心,便在应付几招后将身一晃,“哎呀”一声往前扑去。那原本气势汹汹的杀招忽然一偏,他下意识地伸手将青女扶住。

说时迟那时快,青女指尖银光一现,反手便是几枚银针扎向他的心口,然后十分利落地将其推开,施施然站稳。

“美色误人,”青女抚掌,轻弯眼眸,“桑姐姐诚不欺我。”

针中藏毒,那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青女有些抱怨地揉了揉被震得发红的手腕,再踢了他一脚,小声嘀咕:“还好我有欲止大哥给的防身的小东西,否则还须得再与你缠上个一时三刻。”

应玄为东海鎏影长蛟一族,生性好斗,前几日因族内私斗而被赶出东海一域自去反省。负伤来到此处,原本想借这河中一憩,岂料才刚眯一会儿,先被人踢了一脚不说,还被那姑娘往心口扎了几针。

有毒。

那针有毒。

应玄醒来明时筋骨泛痛,他睁眼一瞧,才发觉夜色沉沉,而旁边有火光跳动。他侧头望去,便见那给他扎针的银发姑娘盘腿而坐,正双手托着下巴犯瞌睡,裙角压住枯叶,自是美得摄人心魄。

应玄当即警惕起来,思及晕倒前她对他做了什么, 就想出手——青女打了个哈欠,眯着困倦的眸子看了过来。

“哎,可算醒了。”青女揉了揉眼睛,含笑看着应玄。

应玄发觉经脉中堵塞之感,暗自咬牙:“你给吾下了毒!”

“对呀。”青女敢做敢当地承认,随后笑吟吟地道:“你显杀心想杀我,我可不是坐以待毙的傻子,自然是要下点伎俩。你且放心,我才不怕你骂我下流,脸面这般东西,只有人族才会蠢兮兮地当命守着。 ”

应玄神色微愠:“无耻!”

青女:“……你倒挺会另辟蹊径。”

青女问:“你想解毒么?”

应玄将脸扭过一边,不应。

“明白,你这是想。”青女朝他伸手,“赔钱。”

应玄:“?”

应玄觉得她莫名其妙:“吾不曾欠你。”

“谁说没有?”青女一本正经地晃了晃手,说道:“你头上无角,谁人认得出来你是蛟龙?我好心救你反倒险些被你出手伤着,怎么说我也是个娇弱如花的姑娘家,受了惊,同你讨银子作补偿怎么了?天经地义。”

她说得理不直气也壮,让应玄一时无言。

应玄看向青女,如花不假,姑娘也不假,但娇弱……

应玄不由得反驳:“吾未见你娇弱。”

青女:“?”

青女当即掩面,泫然欲泣:“真真是狗咬吕洞宾,丧尽天良啊。”

应玄:“……”

应玄虽修炼几百年,但从来只待在东海海域中,未涉尘世亦不通人情世故,更从未遇见青女这般人。他沉默片刻后,闷声道:“吾没有银子。”

“嗯?”青女一听此言便知事情有转机,便抬起头,不见方才的法然欲泣之色,从善如流地改口道:“那便将你身上最宝贵的东西给我。”

应玄下意识地捂了下脖颈。

青女一噎:“……我对你的逆鳞不感兴趣。”

应玄再度别开脸:“吾没有别的。”

青女沉默。

所以这究竟是从何处来的蛟龙?竟如此一穷二白。

青女瞧了应玄片刻,见其抿着唇绷着脸,尽显执拗的傻气。又记起他炸毛时出手的狠戾与分明恼怒却仍旧收招将她扶住的举动……成了,这是条傻且单纯的蛟龙。

“除了逆鳞外,于我而言,你身上还有一样东西极为宝贵。”青女悟出他的本性后便不再委婉,边直言边凑近应玄。

应玄警惕地往旁边躲开:“什么?”

青女:“让我啃一口。”

应玄愣住:“?”

青女将手搭上应玄的肩膀让他不能乱动,低头盯着他的眸子,神情认真地说:“你身上好香,让我啃一口。”她说完顿了顿,再补充一句:“就一口。”

应玄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还没有回答,便见青女凑近,似是要吻他,却又在毫厘之距停住,呼出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

应玄不知所措地僵住,随后就被青女捧住了脸,再然后……

应玄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气及妖力正在快速地流失,全都向身前的青女汇去。

应玄猝然睁大眼,明白过来青女在做什么后便伸手将其推开,却见银弦卷来缠住他,他臂上凝出一片霜华,让他反抗不得。

待到青女的那一口灵气吞完,有些蜃足地眯了眯眼,抬眸便见应玄在惊怒地瞪着她。

青女眨眨眼,然后松开他:“你方才倒也没拒绝。”

身上的束缚消失,应玄一探,竟发现刚才青女吞的那一口,吞掉了他一百年的修为?!

“你——!”应玄愠恼地看向她。

青女揉揉脸,眸中无辜地看来:“我?”

应玄:“你竟敢——?!”

青女笑意盈盈:“我便是敢了。”

应玄几欲被她气得吐血,一时恼怒得狠了,胸口一痛,竟然真的吐出一口血来。

青女:“?”

应玄:\"?”

应玄一口血吐出来后剧痛攻心,更恼了:“把解药给吾!”

青女:“……”

青女从未想过当真要取应玄的性命,她只是贪图那一口极香的灵气而已。因此她连忙伸手一探袖中,结果摸了个空。

青女慢吞吞地抬眼看向应玄。

“唔,眼下呢,有一个好消息同一个坏消息,”青女若有所思地问,“你想先听哪一个?”

应玄:“……告诉吾,你没带解药。”

“哎,聪明,”青女弯眸一笑,“我忘了,那断绝散是欲止大哥给我防那些臭男人用的,只研出毒,而未有解药。”

应玄:“……”

所以你在高兴什么?

“莫急莫急,”青女不怕天塌了的一般道,“我可以以霜华凝住毒血,阻止它扩散,你也乖些,同我一道回家,我让欲止大哥给你瞧瞧。”

此话没有起到半分的安慰效果,应玄只觉两眼一黑,再吐一口血便倒地,将晕未晕。

青女扣住他的手,以霜华灵力探入他的经脉中。

应玄闭了闭目,半身似乎都被冻成冰块。

……早知道族内那一架便不打了。

悔不当初。

青女见他面露绝望,笑了几声后拎裙在他身旁坐下,等着他缓过来那份寒冷。

静默许久,青女觉得无趣了,伸手戳了一下应玄的脸:“哎。”

应玄不想搭理她。

“你叫什么名字?”青女问。

应玄别过脸,怄气的模样。

“臭脾气。”青女想了想然后信口胡诌:“我叫封霜霜,苍山的住客,是桑姐姐最喜欢的好妹妹。”

应玄仍旧是不想搭理她。

青女瞧了他片刻,然后撇了撇嘴:“对不起嘛。”

“……”

青女支着下巴:“我也不想伤你的,但谁让你那么香,我本就以灵气为食。你方才又没有直接推开我,教我得逞后才恼我,你不讲道理。”

应玄听她颠倒是非黑白,扭过脸来想辩驳。

“你——”

眼前逆来一朵霜花,应玄的怒火一顿:“做什么?”

青女道:“赔礼。”

应玄沉默。

“我也一穷二白,”青女说,“但霜花好看,每每我不开心时,桑姐姐都这般哄我。”

青女说着把霜花往他手中塞,抬手将发丝往耳后靠,她容貌艳极映眸中映着火光,明亮一片。她道:“爱要不要,谁惯着你。”

应玄:“……”

这姑娘道歉时不见半点歉意反倒理直气壮,娇纵得很。

应玄抿了抿唇,别开脸看向另一边。

“应玄。”

青女扬眉, 明知故问:“什么?”

应玄闷声道:“吾的名字。”

青女眨眨眼,眸底一片得逞的笑意。

真好骗。

(二)

青女常听诉桑说,世间事物,倘若碰见,只讲究一个“缘”字。

因而她碰见应玄便是个“缘”,是她每每见他都想啃一口的缘。

回苍山的路其实不远,却是让青女蹉跎了小半月,仿佛是要把应玄给熬死。偏偏应玄看向她时,她又无辜地眨眼,摊手说自己迷路了。

应玄当时:“……”

青女美极,勾唇时慵懒勾人,性子却是十足地喜闹。应玄有毒在身不得离开她的身侧,便看她拎起裙角这头逛逛那头瞧瞧,眸中潋滟笑意。

不可否认,青女容貌一等一的绝色,而应玄也瞧得出来她很是会利用自己在容貌上的优势。

集市上热闹,青女身上从不带钱财,然而她往那摊败前一站,不出片刻便会有人为她付了银子。那是锦衣公子或布衣百姓,摆明了想借钱财来与她博一场缘。

应玄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瞧着,毫不意外地瞧见那家伙绕着发丝玩了片刻,就侧头看向他,红唇一勾,伸手便指向他:“可是……我是同他一道出来的, 怎能半道弃之。”

然后应玄就会受到谴责,道是他不懂风情,竟连给姑娘买那些小玩意儿也舍不得。

不过他们说归说,见应玄人高马大,面无表情,面含锐色,看着就不好惹,就不敢多待,只向青女留下一句类似于“有缘再会”的话便匆匆离开。

再然后……

应玄就会瞧见青女弯眸,乐不可支地笑了许久。

“诺。”

眼前递来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应玄没伸手,只面无表情地看着青女,也不吭声。

“别恼嘛,”既来了集市中那自然是要化形一番,青女墨发半挽,更添艳色,她拍拍应玄的胸口,不走心地宽慰道,“总归你我一道,倘若我被缠上,于你而言亦讨不着好处。”

应玄捉住她作乱的手:“你究竟识不识得回去的路?”

青女眨眨眼,然后顺势朝应玄身上靠去,指尖挑起他的下巴:“你猜……”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低眸小声说:“让我再啃一口?”

应玄:“……”

应玄把她推开了:“想都别想。”

青女·摊手,眸中尽是笑意:“那完蛋啦,我不识路。”

每每这时应玄便会不长记性地被她气住,张口想说什么,眼前红彤彤的糖葫芦却顺势一递,塞进他口中。

青女自己还有一串糖葫芦,她咬住一颗,不再搭理应玄,左顾右盼着自言自语:“往哪边走来着?东边还是西边……”

应玄看着她的背影,口中的糖浆化开甜, 他有许久才低头嘀咕了一句什么。

有时候应玄也不明白青女帝究竟是真迷路了,还是在诓他。

世分三族,鬼在下,人在上,妖族避世不出世。一路跟着青女在这人间中走这一趟,让应玄明白了许多东西,知道何为两族纠纷,知晓她为天地灵生的霜华妖,乃是妖族中最特殊的存在。

青女同他说,这世间是黑白混淆,是不公的。

应玄那时低眸便瞧见她坐在溪边玩水,脱了靴袜,足踝凝脂白玉一般。他顿了一下,将视线挪开,有片刻才问:“如何说?”

青女指尖拨水,凝出片片霜华又化开,她玩得不亦乐乎。听了应玄的这个问题,她思索片刻后看向如他:“你觉着我如何?”

应玄不假思索:“不是好人。”

青女“扑嗤”一笑,晃了晃足尖:“那你可算是瞎了眼,大错特错了。”她不等应玄说话,她就道:“我可是个极好的人。”

应玄不语,以沉默来回答:不信。

“你只知我待你的处处不好,自然不信我是好人。”青女望着溪水流淌,潺潺水声伴着她一惯带有慵懒笑意的口吻,“正如人族只知妖族避世,于传说右籍中听闻其生性邪恶,自然亦觉妖族没一个好东西,鬼族亦然。”

应玄皱了皱眉:“吾不懂。”

青女仰脸看他:“你想知道吗?”

应玄:“吾需知道吗?”

青女:“倘若你够强,他人不敢再对你指手划脚,你亦不必蒙受千百道义沉苛,你在乎他人眼光看法,那自然是不需要。”

应玄蹙眉。

一看便知是仍旧未懂。

青女便不说了,收回视线,轻道:“莫以善恶分人便是了。”

应玄盯着青女的背影看,忽然被她掬起一捧水“哗啦”一下泼到了他的脸上。

应玄:“?”

水珠沾湿发丝顺着脸颊滑下,应玄看过去,就见青女笑得花枝乱颤再掬一捧水向他泼来。

应玄原身就是水中蛟龙,怎么可能会任由她再次泼自己一捧水?于是他拂了拂手,那些水原路返回,泼向青女。

青女连忙躲开,一面说着他耍赖一面再再次泼他。

应玄左右躲不开,又被她不准使用妖灵,从头到脚教她泼得好不狼狈 。他默然片刻,索性一头扎进水里,让她泼不到。

青女抚掌,笑他:“幼稚。”

应玄:“……你与吾到底谁幼稚?”

然后他露头就被秒——又被青女泼了一脸水。

应玄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也跟着掬水,朝青女泼去。

“于是他俩都成了落汤鸡。

“……”

临了,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青女甩出一记灵力,见得溪水迅速结冰,她把应玄冻在了溪里。

青女不忘抚掌:“我赢了。”

应玄语凝。

没见过这般不讲理的人。应玄在心中小声嘀咕。

有霜华术凝住了毒血不让其扩散,应玄除了 脉堵塞、胸口阵痛以外没什么问题——但这已经是最大的问题了。

再蹉跑小半月,应玄吐了口毒血。

青女:“?”

青女拎住他的袖子,稀奇道:“奇也怪哉,我不是阻了你体内的毒血?”

应玄眼前阵阵发黑,攥住青女的手,咬牙切齿:“吾怎么知道!”

青女就以灵力一探,随即恍然大悟:“你为蛟龙嘛,体内气息至阳,我的霜华属阴,二者相抵终有一方败下,看来是我的术法被你破开了。”

应玄:“……那眼下该如何?”

青女:“你哄哄自己,先别死那么快。”

应玄:“?”

青女:“哎等等,快先让我再啃一口。”

应玄:“……”

应玄勃然大怒:“吾要解药!”

青女捏住他臂上显露出来的鳞片,无辜道:“我没有嘛,这不是还在带你回家?”

应玄绝望地闭了闭眼。

手臂上显露出来的鳞片被抚摸的触感明显,应玄忍了半晌后推开青女的手,只觉三生加起来的冤家就是她了。

蹉跎的时日太久,久到后来应玄都已经相信了青女迷路这一说法——如果不是那日变故突生,应玄差点就信了。

修仙道兴起,分苍山与东莱两处,有修仙者,那便自然是行除崇之为。

那几位修仙者一齐对青女出手时,应玄的鳞片都差点炸起了。

(三)

青女的确不是什么柔弱无力的姑娘家。

她乃天地间的第一只霜华妖,承日月精华,纳天地灵气,怎么可能会被几个小弟子伤到?

但身中剧毒的应玄明显战斗力不佳。

当那几位弟子发现应玄并对其动手时,应玄眸中冷厉毕现,屈指暗自凝灵正欲出招时,忽然喉间一腥,一口血就先吐出来了。

应玄:“……”

青女:“……”

那几个弟子:“……”

不是,妖都碰瓷??!

那几个弟子愣了一下,其中一个反应过来后就呼吁:“这只妖很弱!师兄!我们先来抓这只妖!”

数招袭来,应玄强忍着全身脉剧痛勉强躲开几招,又见一招刺向他后心时,数根银弦飞出,缠住剑刃后再用力一卷,那剑瞬间被绞断!同时,他们感到了阵阵寒气。

他们回头看去,就见青女发丝银白, 抬手将发丝往耳后靠,抬眸看向他们,美目凝绿。

青女慢条斯理地道:“我与他未曾作恶,你们上来便是杀招……你当姐姐是泥捏的娃娃还是树上的柿子?敢到姐姐面前放肆。”言罢她袖间落下一样什么东西被她接于掌中,然后瞧也不瞧地就丢给应玄。

应玄接住,发现是个药瓶。

应玄觉得自己好似明白了什么。

青女晃晃指尖:“拿去吃,我先把这几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都打跑。”

“……”

还没等应玄答上一句话,青女就足下轻掠,指尖轻挽银弦便夺身而出!

东莱那几位位弟子在她的手下连连败退,没过几招就被打得人仰马翻。他们惊骇地瞪着青女,后者施施然站稳,宽宏大量地说:“姐姐我向来不杀生,算你们走运。跑吧,不然我再打你们一顿。”

实力上的绝对碾压让他们不敢再待,最后也只口吻恶狠狠地撂下一句“你敢惹我们东莱岛?!我回去便禀明师父,你等着!”然后手忙脚乱地离开了。

“东莱岛?”青女若有所思,“那不是一群虚假道义的家伙云集的地方么?”说完她将眸子一弯,抚掌,“回去我便告诉桑姐姐,我此行还干了件好事。”

“喂。”

身后的人出声,青女回头:“我有名字,你这家伙真无礼。”

应玄看着她,默了片刻后才干巴巴地喊:“封霜霜。”

青女眨眨眼,随后面不改色地应下了。

应玄已经来盯了她半晌,然后凶巴巴地把手里的药瓶往前一递,带着气恼地质问道:“你是成心的,你身上本就有解药。”

青女却无辜摊手:“我没有。”

应玄:“你还在骗吾!”

“我真没有呀。”青女也不恼他的质问,真诚地说:“我不是同你说了我迷路了嘛,那断绝散又没有解药,我便传灵迅回去给了欲止大哥。喂,研制解药也是需要时间的,我才刚拿到手呢。”

应玄心头的怒火一顿,仍旧有所怀疑:“当真?”

青女故作伤心:“没想到你我二妖相处如此多日,你仍旧不信我。”

应玄:“……”

不是他不愿信,而是屡次都会被她欺骗。

但青女说得一本正经,还不知真假地在眼眶中蓄起点点泪花,瞧上去当真像是被冤枉后委屈得不行。应玄沉默了片刻,然后把手收回来,低头闷声道:“……是吾误解你,抱歉。”

青女一直在偷偷觑着应玄的神色,一听此话便知是稳了。她翻脸比翻书还快地凑过去,指尖点在应玄的心口:“那你是不是要补偿我?”

应玄哪能不知她在想什么,瞬间炸毛,拍开她的手:“吾不会让你吞吃吾的灵力的。”

青女面露遗憾:“唉,好吧。”

应玄始终捏着个药瓶也不将解药服下,青女将方才打斗时甩出的银弦卷回袖中,多瞧了他几眼——他受断绝散折磨了一月,眼下面色苍白都憔悔了许多。

瞧上去不似能打得过她的模样。

虽说本来青女便不输他。

“哎。”

应玄知道她在喊他,但他记起来什么,较着劲一般:“吾有名字,你真无礼。”

青女让他这话狠狠一噎:“……”

青女郁结了片刻,随后眸子一转,又在眼底沁出笑意来。她凑过去懒懒地往应身上靠,绕着声调喊:“应玄哥哥……”

应玄:“……”

应玄不知是被吓的还是什么,耳尖染上一层组红,炸毛了一般把青女拎起来站好:“你离吾远点。”

青女笑意盈盈地道:“我喂你吃药。”

应玄:“不要……”

然而青女压根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指尖一屈便将药瓶夺来,倒出一枚褐色的丹药后便动作极快地丢进应玄的口中。

那解丹药入口即化,应玄只觉一股清流滑入喉中,随后肩膀被青女按住,见得她蓦地朝前一靠。再然后,应玄十分熟悉地感觉到自己的灵力在流失。

“……”

等到青女松开应玄时,后者仿佛生无可恋地倒下了。

青女:“?”

青女舔了舔唇,疑惑地低头:“我不是都口下留情了么?”

她这回可是只吞了他五十年的灵力修为。

应玄倒地不起,指尖隐有一道灵力散开,他 麻木道:“吾不是吃了解药?为什么还是使不出灵力…?”

青女这便听明白了,原来是他想要反抗,结果毒素未除又推了灵力冲撞经脉,他便倒下了。

青女眨眨眼,语重心长地道:“这世上哪有立竿见影的解药呀?欲止大哥说了,你这毒若想要除,那便须得心平气和小半月……哎,解药也给你了,咱俩的账一笔勾销?”她以足尖踢了应玄一下。

应玄想不明白她怎么能如此不要脸面地说出这句话的。应玄别开头,话已经先出了口:“吾不要。”

“?”青女纳军,“为什么?”

应玄:“你还倒欠吾五十年修为。”

青女沉默。

诉桑所传的让她回山的灵讯便夹在指尖,青女已经拖了多日了。她看看应玄,想着反正也不差这一时片刻,便在应玄旁边盘腿坐下,伸手截他一下后好奇地问:“忘了问你了,你那会为什么受伤了睡在河边?”

应玄恼着她的不讲理,回答都翁声翁气:“族内私斗。”

青女:“你和家人打架了呀?”

应玄:“不是家人。”

长蛟一族生性好斗,以强者为尊,对血缘淡薄得很。

青女瞧他几眼,心中有了数,就再戳他一下:“所以你想同他们打架,因此修为于你而言极为重要?”

应玄被她一语道破,顿时更恼了,甚至还有些委屈:“同你没有关系。”

这话中埋怨的意味太重,青女忍不住“扑哧”一笑。

“我错啦。”她接着戳应玄。

应玄不信。

“但我不改。”她很诚实。

应玄信了。

她这般人,大抵是被娇纵坏了,讨人厌得很。

招人厌。

青女忽然问:“我给你的霜花还在吗?”

还在。

但应玄硬邦邦地回答:“早丢了。”

青女难得有点生气,直戳他的鳞片,让他觉得疼了才收回手。她再从指尖凝出一朵剔透霜花随后塞进应会的怀里:“拿好,不许丢。”

那霜花触之生寒,应玄问道:“做什么?”

“赔礼呀,”青女站起身来,拍拍衣裙,“我不爱欠别人的。”

应玄看她。

“遇到麻烦了就用霜花找我,”青女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如果我有空的话。”

应玄:“……”

青女将发丝挽到耳后,也不搭理他的神情如何,只说:“反正我的赔礼只有这个,你爱要不要。我走啦,桑姐姐找我回家,我不要你跟着了。”

她当真是潇洒极,说走便当真走了。

那次分别后青女有许久都未曾见到应玄。

她回了苍山,才到山脚下便见一青衫女子倚树等着她,身旁还有一行侠打扮的男子,正在饮酒,瞧见她回来,都挑挑眉。

“呦,咱小霜华是上哪儿玩去了?”欲止打趣,“竟差点忘了怎么回山。”

青女扑入诉桑怀中,当真面告状:“桑姐姐,欲止大哥笑话我。”

诉桑扶住她,看了欲止一眼,后者摊手,表示无辜地耸了耸肩。

青女蹭着诉桑撒娇:“桑姐姐,我想你了。”

她向来是性子与相貌有所出入的娇俏,诉桑笑了两声,抬了抬眉,半真半假地道:“沾这一身妖气回来,也不知这一月是当真想我不想。”

青女装傻:“我本就是妖呀。”

诉桑点了点她,倒也不追究。

“没教人欺负了就成。”欲止说:“走了,咱回山。牛大娘家添了位孙儿,喊咱们去吃酒宴。”

青女在诉桑的面颊亲了一口,然后就挽着诉桑的手往山上走,脚步轻快。她褪了术法,银发搭落肩头,有几缕搭在脸侧,又被诉桑抬手,替她挽到了耳后。

青女侧头看她。

诉桑低声笑道:“吞了人家一百多年的修为,当心人家记恨你。”

青女眨眨眼,随即弯眸:“我不怕,我有桑姐姐护着,谁也动不了我。”

诉桑一笑,不应声。

这霜华妖修得人身后便跟在她同欲止身旁,倒是有恃无恐的娇纵,但是——

青女踢开脚边石子,恰恰撞在欲止的后 脚后跟上。欲止转过头来,她便躲到诉桑身后,笑声如银铃一般。

诉桑立于这二人中间,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最后将欲止的酒抢了。

欲止:“……你俩颇有点狼狈为好之相。

青女探出头来:“我要告诉山主,你骂桑姐姐。”

欲止险些被气笑了。

“俩祖宗。”他道。

上山的路不长,他们笑一阵,闹一阵,林间风将树叶吹得“沙沙”地响。青女抬头便见旭日中天,她自然是知晓桑姐姐不应那一声是什么意思。

没谁能将谁护一辈子的。

但是桑姐姐不明说,那她便装傻当作不知晓,反正她身后有苍山,才没人能欺负她。

(四)

青女倒没想过自己能再遇见那群东莱弟子,更没想过自己会再碰上应玄。

毕竟她向来不爱惦记旁的什么人、什么事。一回苍山便爱将山下的事情都忘了,陪桑姐姐抚琴都是一种极美妙的乐趣。

那日下山,是因为她当真无聊极了,

因为桑姐姐不在,欲止大哥不在,连桑姐姐那一戳一炸毛的小剑灵都不在——他们都跑去为她寻材料制琴了。

霜华妖的存在过于特殊,史无前例。青女体内杂揉着灵气与妖气再伴寒气同生,平日里倒没有什么异常,但诉桑算算年月,她也该结丹了。

而妖族结丹也正如人族修为登阶一般,都是要渡劫的。只是人族是雷劫淬炼筋骨,妖族却是不亚于重朔血骨。

那是极危的。

诉桑下山的前一日,青女懒懒地勾着银弦抚曲,却蓦然在指尖炸了一个音,几枚失控的冰棱掠出,打碎了欲止的酒,切断了诉桑的一缕发,惊得小剑灵在昏昏欲睡中猛然清醒、警惕地抬头望来。

他们几人齐齐看过来,青女自己都有点懵。

“我……”她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半晌,她向来擅乐曲,这般情形还是头一回。她一抬睡又见诉桑的那半缕发轻飘飘地落地,那酒溅了欲止少一身,一时忽然有些委屈却又不知委屈在何处。

青女委屈地看向诉桑:“桑姐姐……我刚刚好像控制不住妖力了。”

青女要结丹了。

但照理来说不该这般快的,诉桑思忖一番,再伸手一探青女的灵脉。就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看来太贪心的确不是一件好事。”诉桑失笑道,抬手掐诀便为她落下一道术法,助她暂时稳住体内濒临失控的妖气。

青女没骨头一般地伏在她肩头,绕着她的头发玩,闻言撇了撇嘴,却没有吭声。

长蛟到底也属龙的旁支一族,妖气纯厚,青女吞那两口吞了得猛了,直接推助她的修为往上,逼向结丹。

如此这般情况,诉桑便带着欲止他们下山了。

青女在山上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二日,着实是无聊坏了,便眸子一转,悄悄下山玩去了。”

——然后便撞上了东莱岛的人。

那东莱岛的弟子在面前排开拦了道,青女瞧着,那当中几人竟是上回被她打跑的那几个,她倒未曾料到他们还当真如同小鸡崽子找母亲一般地回去把人给摇来了。

真真是臭不要脸的好料子。

换作平时便也就算了,青女压根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然而眼下诉桑的术法护着她,她出招时都处处小心,生怕一个用力过猛将那术法结冻了。

但她对上那些个弟子还好说,偏生还有个长老在瞎掺合。

见招拆招地过了百余招后青女便逐渐力不从心起来,那当长老一掌拍向她胸口将她震退时,旁边的弟子顿时趁机朝她围了上来。也正是这时,一阵暴虐的灵流自青女身后掀起,越过她将她虚虚护住,把那些东莱岛的人掀飞数大之远,吐出几口血来。青女回头,便见应玄脸色微沉地向自己走来。

青女:“……”

有那么一瞬间,青女以为他要将她也掀了。

然而她又瞧了两眼那将她护住的屏障,眸子一转便心中有数,待应玄走到面前了,她“哎呀”一声捂住胸口,往旁边一歪——就被应玄伸手给扶住了。

青女戳了戳他,小声问道:“你的毒解开了?”

应玄:“……”你也有脸提?

应玄“嗯”了一声,观她面色似乎是有些苍白,便闷声不吭地将她拦腰抱起。

青女:“?”

青女抱住应玄的脖子,眨眨眼,寻思着这厮该不会是想趁机报仇要将她抱起来丢湖里吧?

“应玄,”青女威胁他,“敢把我丢了,桑姐姐饶不了你。”

应玄低头看了她几眼,她正眨巴着一双美暗着他,分明是在威胁人,但眸底有的是几分狡黠……跟以前骗他时的神态一模一样。

应玄还没有说话,身后那东菜长老爬起来咿呀叫唤着什么打来杀招,应玄没回头,妖气作半扇刃光掠出,斩破杀招再向后,便是血液飞溅。

青女动了动手指。

应会这才反应过来她从不杀生,顿了一下之后道:“是吾杀的,同你没有干系。”

青女捉住他的一缕发:“你杀他们做什么?”口吻倒还如常。

应玄默了片刻,随即干巴巴地道:“同你没有干系。”

青女“扑哧”一声便笑了,同时也确定他不会把自己丢开,便晃了晃足尖奇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话说你的毒也解开了,怎么不回家?”

应玄道:“族内私斗。反省半年才能回去。”

“那你惨啦。是不是无家可归?”

“不是。”

“你比我还穷。住哪儿?又是河边?”

“……不是。”

青女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应玄说着说,很快就知道这家伙现下住在哪里——竟还真不是河边,而是在一家客栈中。

应玄进去时店小二还抬头打了个招呼,可见是对应玄熟悉了。

应玄径自回了屋中,将青女放下时听见青女问:“你不是一穷二白么?怎么住得起客栈?还是说刚刚那小二哥,是你八竿子才打得着的亲戚?”

应玄站直身来,扯回自己被她捉了一路的发:“都不是。”

青女坐在榻上, 没个坐姿地交叠起双腿,支起下巴来瞧他,抬了抬 眉:“那是什么?”

应玄:“……吾捉了几条鱼。”

青女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乐不可支地笑个不停。

被她取笑了,应玄倒也不恼,就杵在一旁看着。等青女笑完了,弯着美目,揶揄着说:“下回再卖鱼时,记得叫我去瞧瞧。”

应玄一阵无言。

“哎,”青女指尖点了点面颊,她记起方才应玄来帮她时的那一幕想问便问了,“你怎么会在那里?”

“你给的霜 花,”应玄将霜花找出来,递予她看,“冻了吾一下。”

青女看过去,就见那一朵霜华花散发着阵寒息,并且大概是她快结丹的原因,霜花还自己长大了几分,有棱有角的。

霜花是青女的信物,与她有所感应,也难怪会被应玄循着赶过来,青女就不问了。刚才东菜长老的那一掌正中胸口,她虽并未重伤却也知疼,换了揉脸,就听见应玄问:“你方才……伤着了吗?”

“嗯?”青女勾唇,“你心疼我呀?”

应玄又不吭声了。

青女笑了笑,自己倒不在意:“小伤罢了,待我回苍山后便让桑姐姐替我瞧瞧。”她说着想到什么,扭头朝窗外张望了一下,心中想着:完蛋啦,此处是哪里来着?

她扭回头来,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应玄警惕起来:“你想做什么?”

“借我住一晚,“青女极快的就想好了对策,一开口便是通知,“我明早再回家。”算算时间,桑姐姐他们也大约是明日回来,届时让桑姐姐来寻她就是了。

应玄不应也不拒,只反问:“那吾住何处?”

“打地铺呀,”青女点点头,“反正我就要睡床。”

“……”

鬼使神差地,应玄竟也同意了。

青女多看了他两眼,倒也不搭理他,脱了鞋袜后盘腿坐在床榻上借着调息来探自己的伤势。

她探了一番后没有发觉什么较严重的伤,诉桑的那层术法护着她,挡去了大半的伤害。

——然而青女万没想到,正是术法替她挡了那一挡,而在悄然间瓦解掉了。

(五)

一片冰霜蔓延开来时,应玄立即反应过来不对劲。

那阵寒气自床榻那边散开,应玄立即走上前去借月华瞧,才发现青女侧卧蜷缩着,银发铺洒。冰霜以床榻为中心往外扩散,不消片刻便将墙都冰上,她轻轻地抖着,长而密的睡羽上凝着白霜。

应玄的面色顿时变了:“封霜霜?!”

青女觉得好冷。

作为霜华妖,不识人间冷热气候,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感受到了寒冷。那阵寒气从四肢百骸中细细钻入,仿佛针扎一般,又好似在小腹中困着一只困兽,冲撞着,教她又冷又疼。

她的妖力彻底失控了。

桑姐姐的木法……

“封霜霜、封霜霜……”

耳畔好似有谁在喊着什么,青女冷得嘴唇颤抖,她缩作一团不想动,攥着衣裙的指节都泛着用力的白。

封霜霜……?

那是谁?

她好冷……

背上忽然搭上来一只手,青女尚来不及思考,也无暇去思考,便觉一股暖流自背上冲开寒意蔓延开来,将她骨头缝中掺着的冷化去,柔且细地包裹住她。

随后她便被人扶起,圈抱入怀中。

寒意渐渐散去几分,青女睁眼时,先睡见的是对方颈下的那几片玄色鳞片,蛟也好龙也罢,送逆鳞都在那一处,命门所在。

发觉怀里的人不再抖得厉害,应玄犹豫了许久,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问道:“好些了么?”

青女眨了眨眼,不吭声。

“怎么回事,”应玄问道,是因为他们伤你?”

青女的视线越过他落到身后的墙上,此刻整间屋子都被冰霜覆盖,冒着丝丝寒气,似乎还愿有往外探的趋势。

“我…...”

青女忽然觉得很委屈:“我……我的妖力失控了……”

应玄怔了怔,隐有猜测:“结妖丹?”

青女闷闷地“嗯”了一声,伏在他肩头不说话了。

应玄皱了皱眉,他已经是结丹的大妖,自然知晓当中急危急如何,但都不像青女眼下这般模样。妖力失控、冲撞着、反馈其主,倒像是——

应玄忽然明白了什么。

“封霜霜,”应玄开口前顿了一下,“你……消纳不了我的灵气。”

于是两种灵气在她体内冲撞,又逢结妖丹时,便使得开始失控了。

青女不吭声,应玄渡过来的灵力只能解一时之需,不消片刻,那阵寒意就再度席卷而来,刺得她攥紧了手指。

应玄自然是察觉到了,他下意识地开口:“吾帮你……”

“我不要……”青女却像受刺激了一般推开他,扭身牙缩回床角背过身去,口中不住地说,“我不要你……”

应玄有些无措,随即很快反应过来:灵气已入体与她在同一处,他要如何帮?他并非是霜妖这般似蜃的妖,做不到再将灵气引回来。

“封霜霜……”

“我不要你,你讨厌我,我才不要你。”青女的声音中渐渐带上了点哽咽,不知是被疼哭了还是什么。她呜咽着,语气中有道不尽的委屈,“我要桑姐姐,我不要你,我要回去找桑姐姐……”

但是她口中如此说着,却只缩作娇小一团抖着,走也走不了。

她知道应玄恼她的行为,是讨厌她的。

她向来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她,但是……她就是不要他。

青女一想到诉桑,顿时更委屈了。倘若桑姐姐在此,她才不伴用受这般煎熬,早知就不下山了,早知就不贪他那一两口灵气了。

应玄听了青女的话后茫然了片刻,随后喊:“封霜霜——”

“你才叫封霜霜,”青女呜咽着骂他,凶巴巴的,“你全家都叫封霜霜。”

应玄:“……”

应玄干巴巴地应:“哦,吾叫封霜霜。”

青女更委屈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应玄:“……”

她不讲道理,又哭得实在委屈,可见是疼得狠了,难受极了。应玄默然片刻,心中也着急,又听她埋怨,便伸手想要去碰她:“吾不讨厌你。”

青女拍开他的手:“骗子。”

她的手似冰块一般的冷,应玄没了脾气,捉住她的手:“你屡次骗吾吾都未曾怪你是骗子。”他说着顿了一顿,再次开口,“吾不讨厌你,吾只是……觉得你拿吾当乐子:不时挠一下,又逗一下。还将吾当作灵离罐子,只贪着吾的灵气。”

青女拽了一下手,没按回来,就生气地去拧他。可是她正难受着,使不上劲,倒像在挠他。

应玄捂着她的手,低眸,有点茫然亦有点无措:“那日你说走便走了,吾……害怕不能再见到你,便一直在这里等着。”

青女的手一停。

应玄低声说:“你再不来,吾卖鱼得来的银子都不够用了。“

“……”

族内私斗其实只罚了他一月反省。

应玄本应在解毒后就要回去了的,但他不知怎的,总记起那日青女坐在溪边,足下踩水,抬手将发丝挽到耳后抬头冲他笑的模样。以及她出手救他时的模样。

她惊起他心底的一片汪洋,后来却走了。

他觉得她只将他当成乐子。

应玄借灵力去暖她,声音依旧很低:“吾不知吾到底是怎么了,但是吾大概……是绝不讨厌你的。”

他从前只在东海中待着,只来人间界这一趟,也只待了这数个月,结果全教她占了去,纵使在不在他身旁了,也处处是她。

应玄不知如何再说,最后只道:“抱歉。”

那片冰霜渐渐连他的衣角也冻上,他却仿佛未曾发觉一般定定坐着,直到青女吸了吸鼻子,小小声说:“那你让我再啃一口……”

应玄怔了怔,便见她转过身来,平日里藏着懒散笑意的美眸中盛着一汪水,眼尾还泛着红。

青女自觉丢脸,便去掐他臂上的鳞片,疼得他轻轻地“咝”了一声。

等应玄再回神时,银弦卷上他的小臂将他拉下,青女捧住他的脸便吻了上去,她的嘴角唇也是冰凉的,呼出的气却温热。

青女含糊又难耐地小声说:“应玄,我冷……”

应玄抹去青女睫上的白霜,覆上她的手:“一会儿便不冷了。”

青女有些害怕,但又因为那阵寒冷而忍不住往应玄身上靠。他的身上是暖的,像一团烧不尽的烈火,自她指尖蔓延,便如此一卷,脱身不得。

应去吻上她的小腹,听她哼咛几声, 娇气得很。

她向来娇纵惯了,起先疼时便哭,挠他背脊,后来又嫌这嫌那,咬着他的手指像在泄恨。

屋中的冰霜消寒气渐消,渐渐归于暖色暖暖。

应玄去吻她鬓边发丝,低声问,“还冷么?”

青女捉着他的手,不答,又去咬他。

不冷了,她想,更讨厌了。

(六)

诉桑找上门来时,青女还未睡醒。

天明媚地在亮着,青女于睡梦中隐约听得桑姐姐的声音,便瞬间清醒了过来。她睁眼一瞧,没有看见应玄的身影,她再一运起手中妖力,已经平稳了许多,至少不会再同昨夜一般失控。

青女披衣起身,悄悄地揭开门缝往外瞧,果不其然看见一角青衫。

青女:“……”

青女忽然有些心虚,也不去想自己偷看这一眼有没有被发现,动作极快地把门关上了。她的手尚未放下,就听到了应玄的声音。

“……吾的确会离开。”

屋外。诉桑匆匆从极北寒域赶回,发尾都捎着点冷色。她青丝半挽,神情不变,只隐晦地侧眸着了一眼身后紧闭的房门,欲止抱臂倚柱站在她的身后,神情倒比她沉些。

诉桑再度看向站在她面前的应玄,她虽矮他一头,但气势上却不输,瞧着,倒是应玄不及她。

有半晌,诉桑轻笑一声,不见恼色:“你会离开。毕竟东海蛟族攀修为,崇化龙腾云后位列仙班,你已修行数百年,定然不会让多年努力止步于此,付之一炬。不过,”她话锋一转,“小霜华如何办?你心中知晓,她断不会随你同去,你亦不会为她停止步。”

诉桑的话并不咄咄逼人,却让应玄沉默许久。

——因为她字句都是事实,他不想时之,却又无可反驳。

诉桑也并未有意让他给她回答,只问:“你眼下如何作想?”

应玄不去看诉桑,回答道:“想陪着她。”

诉桑:“然后呢?”

应玄沉默了一阵,才道:“待到族内命吾回东海,吾再回去。在其此期间,吾不会让她受欺负。”

诉桑却道:“令之深陷,而后相离,如何不算作是欺负?”

应玄蜷缩了一下指 :“……吾……不想让她难过。”

诉桑还没有说话,欲止却是听出一股火气:“我们小霜华天性单纯,你行事前便从未想过后果?如今这般犹豫不决的作态倒像是个无用的家伙,早知自己不会留下,还说什么空口大话?”

诉桑侧了侧头:“欲止。”

欲止神色微冷:“她何时受过这般欺负?”

诉桑道:“她在听。”

欲止的神色一僵,飞快地朝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随后牙疼似地“嘶”了一声:“你这家伙,怎么不早说?”

诉桑却没管他,只同应玄说道: “我不拦小霜华如何抉择,但你若将话说得冠冕堂皇,空口而谈,我倒也不惧废了你这一身修为。”

应玄一顿。

诉桑捏了捏袖口、神色淡然:“东海蛟族……慑不住我,亦成不了你的保护壳。”

“……”

屋外头交谈的内容教青女听了个清清楚楚,她背抵着门,忽然听见话到末尾诉桑唤了她一声:“青女。”

青女乖乖地应:“我在。”

“姐姐替你将琴取回来了,”诉桑笑道,“想姐姐和你欲止大哥的话,记得回来抚一曲。别忘了带酒,你欲止大哥怄着气呢。”

青女眨眨眼,又应了一声。

诉桑便不再多留,将欲止一道拎走了。

青女站了一会儿,门扉便被叩响。她打开门,便见是应玄。

应玄看着她,欲言又止。

青女眨眨眼,随后将眸子一弯,松开了门去靠他:“你被桑姐姐吓到啦?”

应玄扶住她:“你不恼?”

“恼了你便不走了么?”青女反问。

应玄默了片刻:“吾可以……”

“我不要,”青女绕着发丝玩,“我长于山川,你生于河海。我们各自有天地,犯不着时时绑在一处,我才不要你委曲求全。”

应玄看着她:“吾并不委屈。”

青女唇边嘴笑,点他胸口:“谁知道呢。”

青女的确不在意。

缘么,似风,来便来了,去也便去了。

青女在那客栈中同应玄住了几日,直到东海的传讯急急飞来,她支着下巴望他,不见失落。

应玄走时,送了她一块鳞片。

月牙白的颜色,月牙般的形状,青女瞧一眼便知这是他的逆鳞。

她不问他傻不傻,也不问他疼不疼,只趴在他肩头,摸着他颈侧的鳞片说:“送你的霜花是我本相的一点点,想我了,就记得给看看霜花,说不定我能感应到。”

应玄教她摸得脊骨酥麻, 忍不住去住她作乱的手。

“知道了,”他应得认真,“吾知道了。”

难怪那时诓她时,她那般生气。

青女将逆鳞带在身上,回了苍山。

欲止见她时便先挑眉,伸手:“酒呢?”

青女丢过去一坛烧刀子,讨饶道:“这儿呢这儿呢,好大哥,别气啦。”

欲止屈止弹她脑袋:“就不该给你那断绝散的解药。”

他这话是气话,青女只笑不接话,去找诉桑了。

诉桑将琴给她,她抚了抚弦,只觉自身灵气与妖气借着这七弦琴平稳了许多,便抱住诉桑的脖子,喊着“好姐姐”撒了好一会儿的娇。

诉桑察觉到她身上逆鳞所在,摸摸她的发:“算他有点良心。”

青女缠着她饮酒,面颊显了醉酒的红晕,于艳丽中添得一点憨一点媚。她伏在桌上,戳了截酒壶:“木头。”

诉桑知她在骂谁,捏着酒盏笑,不语。

“桑姐姐。”青女唤了诉桑一声。

诉桑啜酒:“才分开便念起他来了?”

青女眯着眼:“欲止大哥说,你也有‘情劫’。”

诉桑:“……”

青女醉了,坐直了去捧住诉柔的脸:“不难过。”

诉桑眨了眨眼。

然后青女的身子一歪,倒入她的怀中就睡着了。

诉桑扶住她,半晌,低声笑了笑。

欲止不知从何处钻出来,走进亭中掀袍就坐下,他拔开酒塞喝酒,察觉到了诉桑悠悠向他看过来的目光。

欲止:“……”

欲止好险一口酒吃在喉间,打着哈哈别过脸去:“那什么……不能怪我,小霜华缠着我问,谁握得住她撒娇?”

诉桑让青女靠在自己的肩上,想拿酒泼他又怕把这终日饮酒的家伙泼爽了。她指尖点了点桌面,转开了话题:“届时让老头哄她一哄,诓她下山。”

欲止若有所思:“那我们岂不教她恨恼?”

诉桑笑笑:“莫非你要拉着这丫头一道入局?”

欲止:“……那还是算了。”

欲止的视线落在青女腰间当作配饰系着的逆鳞上,有片刻后收回目光,兀自饮酒,仿佛喃喃自语一般,“但愿这破鳞片能护她一护。”

诉桑不说话,将青女颊边的发丝拂开,后者有所察觉,抱着她的腰,极为亲昵又有点不安分地蹭了蹭,

她醉着酒,对那夜那两位兄姐的淡话内容一无所知。

(七)

应玄回东海去了,青女并不想他,只每日戳着那块逆鳞玩。她在诉桑和欲止的保护下结了妖丹,已经是一只大妖了,下山玩的时候那些小妖小精见着她都下意识回避。

诉桑总爱让她多下山走走,她虽不解,却也去了。

她在人间界徜徉山水,都城里抚一曲便能赚足银子,有时也听些传闻,有东莱岛被灭门,东海妖族起战……

欲止大哥身死。

指下弹错一个音,青女茫然地抬眼,不顾满座惊疑的目光,也不顾旁人同她说了什么,匆匆地,有几分无措慌乱地起身,抱着琴便赶回苍山。

她到时,小剑灵哭得眼眸通红,桑姐姐背对着她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忽然膝下一软,便被诉桑半扶半抱地接住了。

“桑姐姐,”青女抬眼时眼泪就先落下,茫然地开口,“我……”

诉桑没有说话,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脊。

青女便知晓了,伏在她胸口哭泣。

青女记起她上一次回山时瞧见欲止容貌未改却满头银华,她好奇地捉住几缕,边比划着自己的银发边问:“大哥,你这是把霜华吃了么?想来陪我一道当霜妖?”

欲止侧头看她,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她的脑袋:“你桑姐姐呢?”

“不知道。”青女揉了揉脑袋,应了那一声后又将眸子一弯,躲开几步后笑意盈盈地说:“桑姐姐说要去把你酒窖里的酒喝完,一坛也不给你留。”

她说完就等着欲止大哥如同往常猫踩到了尾巴一般跳起来,却发现大哥只是眼底含着笑意看她,亭中有竹叶飘落,无声地落到他的肩头,枯黄半许。

青女愣了一下,走上前去拂开那片枯叶:“大哥,你是不是累了?”

“或许有些,不碍事。”欲止神色如常地笑笑,“省着点喝,喝完可就没了。”

青女纳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未等她细想,欲止就将话题转开,同时也引走了她的注意力。

后来青女每每记起欲止看她时的眼神,才知那当中掺揉着诸多不舍、留恋、无奈,以及……难过。

青女不爱下山了,倒是变成了诉桑终日不回山。

直到一日山主来寻她,同她说诉桑在东海畔遇到了危急情况,需要她去寻她回来,她想也不想地就去了。

却没料想过此一去,便是于她与苍山之间,是永别。

青女来到东海畔,没有找到诉桑,而是找到了一身的伤昏迷不醒的应玄。她先是惊讶,然后就只好先将找诉桑的事情放一放,先给应玄治伤。

她治到一半时,应玄醒了,视线甫一相撞,双方都有些怔然。

“我……”青女将他往旁边一丢,“我来找桑姐姐,你既然醒了那便老实待着,别碍着我。”

应玄却攥住她的衣裙,嘶声说:“……她没有来过东海。”

青女一愣:“什么?”

应玄说:“她同欲止骗你的。”

诉桑给应玄传了灵讯,想让他骗一骗青女,不要让她回苍山涉险,却没料到应玄这家伙不愿欺瞒,一张口就说了。

青女将那道灵讯看完,指尖都在发抖。

应玄来不及说话,便见她咬牙,足下踏上尘埃微风便飞身离去。他想拦,却见她甩袖拂出寒霜,成数枚冰棱将如他阻下。

东海离苍山太远。

青女从前不觉得,唯那一次她拼了命一般赶回苍山时,方觉两地相隔如此远。远得她赶不及,待到回到那一处时,看见满目焦荑。

落地时她太匆忙,站不稳地扑入焦土中,摆住一手的灰烬。

白苍封了剑,她找不到诉桑了。

天际忽然翻滚金云,青女抬头,看见那传闻中早已飞升的东菜岛主囚住山主的最后一魂,她伸手想阻拦,却见一道天雷破开云空,径直朝她劈来!

霜华迅速凝结,作屏障挡了几分最终被破开,青女逃不过,忽见从旁掠来一道黑影将她拦腰抱起,鳞甲显现,生生挡在她身前替她受下了那一道天雷。

应玄带着她从苍山逃出,待停下时,青女触上他的手臂,摸到一手血。他本就受了伤,以鳞甲挡那一挡,数处鳞片脱落,血肉模糊。

青女被应玄圈在怀中抱着,动作轻柔地抚着她的发,想要安慰她,但最后那些话到嘴边只成了低低的两个字:“……抱歉。”

他在同她道歉。

可是他道什么歉呢?苍山的覆灭同他又没有干系。

青女心想,骗她的是欲止,是山主,是诉桑,同他有什么关系呢?

鼻间好似还充斥着那灰烬与焦士的气味,青女的视线落到应玄的脖颈上,那处的鳞片脱落两片,殷红的血顺着淌了下来,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在鼻间闻见了血腥味。

青女闭了闭眼,任由着眼泪无声落下。

应玄伤得极重,好在青女的身上还有些钱财,他们就暂且在一家客栈住下。应玄在床榻上躺了两日,换药,吃食都由青女亲力亲为。

应玄忧她的状态,不睡时就瞧着她,睡时就攥住她的衣裙。青女捏着应玄的指节. 上面都是伤痕。

苍山覆灭一事以极快地速度传得人尽皆知,青女纵使无心去听也会偶然教那语话钻入耳中,她有些茫然,抬头时瞧见旭日中天,便明白了什么。

应玄的伤势稳定下来时,青女才问他:“桑姐姐是什么时候传讯给你的?”

“……你来到东海的半月前。”应玄有些小心地观着她的神情,回答道:“那时吾被困在东海,出来不得。”因此也就不能提前告知你真相。

青女看着他指上的伤,接着问:“东海发生了什么?”

“妖族起乱,”应玄回答时顿了一下,“……鎏影长蛟一族覆天,只剩吾一个。”

“……”

青女静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来:“待你伤好后,就离开吧。”

应玄愣愣地看她:“吾……”

“怎么,你不化龙了?”

青女将发丝靠到耳后,侧头去看他时神情冷静,以陈述事实的口吻:“鎏影长蛟一族世代追崇化龙,如今你之一族只余你一个你必会承其遗志,接着往上攀登。”

应玄哑口无言。

“没什么大不了的,”青女勾唇笑了一下,声音放轻,“总归你不会为我留,我亦不会跟你走。我青女,只归于天生地长,不依附你。”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和他们一样,都不要她而已。

青女将腰间系着的逆鳞扯下,丢回去给应玄,然后朝他伸手:“我的霜花,还给我。”

应玄没有接,任由逆鳞砸到他的身上然后掉到一旁,他抿唇:“吾不要。”

青女看了他一会儿,捏了捏袖口。

她上前走了两步,伸手又把逆鳞捡了回来,撂下一句“爱要不要”便推门而出,衣裙曳动。

诉桑说得没错,他们二人谁也不会为谁停留。

后来应玄踪迹难寻,只不时地出现来看看青女,温存几日,她的身上有他的鳞,总能教他寻见;青女汲天地灵气修行,抚琴听曲,身旁渐渐地也有了别的霜华修得人身,是她的同族。

对上宋集烛,是她忍不住。

宋集烛设计抓她,她那时因生产孩儿而妖力低微,虚弱不已。是应玄的那块逆鳞护了她一护,再被她塞进夜沁的手里,化作妖力屏障融入了孩儿的身体里。

夜沁曾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和宋集烛较劲?

青女那时膝上放着七弦琴,任由夜沁伏在她的肩头,低头轻轻在琴弦上抚了一下后,轻笑道:“沁儿,我曾经也有位姐姐。”

她也有位姐姐,临到死前都想将她护上一护;

她还有位兄长,临到死前还要将她骗上一骗。

两个笨蛋。

——

被那剑灵从玲珑锁妖塔救出来时,青女揉了揉手腕,指失勾出银弦.,先将这百来年里讥讽她的塔中其他妖兽抽了一顿。

她出去后便见那一青一金的两道人影,眨了下眼后便笑了。

“桑姐姐,”青女总习惯性地将发丝靠到耳后,亲昵得仿佛她同诉桑昨日才见,“我可想你了。”

她说完看向封双无,一眼便知这是她那没用的儿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勾了勾手指:“儿子,过来挨打。”

难悯琴认了主,但它原本就是青女的琴。

封双无对上亲娘打得应接不暇,他娘倒是始终懒懒散散的模样,还屈指一勾,把他的琴抢了。

“没大没小,”青女睨他,“见了娘不喊。”

封双无:“……”

封双无沉默。

叫不出口。

青女仿佛逗猫一样地追着封双无打了半天,直到天际忽然传来一声龙吟,青女的动作明显一顿。

青女抬头看了一眼,转 了一声:“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儿子,”青女看向封双无,朝他弯眸一笑,收了手上的招数,“娘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处理,你乖,自己到一边玩去。喏,琴还你。”

封双无将琴接住,再看时已经不见青女的身影。

这时身后急急忙忙赶来一人,他回头看,发现是夜沁。

夜沁不等他问,张口就说:“你娘呢?”

封双无:“跑了。”

夜沁:“?”

封双无:“听见龙吟后就跑了。”

夜沁抬头一看天,就明白了。她忽然淡定下来了,甚至还饶有光致地指指天,扭头问封双无:“坊主,你猜猜云里的那条长虫是谁?”

封双无把琴收起来,拂去冰霜,不答。

夜沁就知他是这个态度,笑眯眯地替他答了:“正是你那蠢材的爹。”

封双无冷笑了一声。

夜沁看着他。

封双无面无表情:“我没那便宜爹。”

夜沁挑了挑眉,笑得欢。

“真不错,很有觉悟。”夜沁笑了好一会儿停下来,抚了抚掌后道:“乖乖待着,姨去找你娘。”

封双无瞥了她一眼:“他俩的事情,你掺和什么?”

“好说,”夜沁把箜篌翻出来,“姨去给他脑袋来两下。”

封双无:“……”

夜沁迫不及待地拎着箜篌跑了。

终于把青女救出来,封双无却是没有什么很大的感受——大概是因为严格来说,救青女出来的人不是他。

封双无赶回扶光派时,连那角青衫都没有看见,

倒是看见几乎要抱在一块哭的白苍和慕容详、红着眼站走在昭灵台仿佛雕塑的谢霜、发愣的林逢、沉默的薛绝以及……靠在山石后支着腿,偏着头的萧九。

听见脚步声,萧少头也没回:“她去找死了。”

封双无默了片刻:“……你哭了?”

萧九:“……”

萧九冷脸看过来,的确没哭,只是眼角泛红。

封双无想起来了,鬼族没有眼泪,压根不会哭。

封双无在萧几杀气腾腾的目光中在他身旁坐下,青女下手终使留了招但也伤了他几处,他脸上就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可这时他不在乎了。

“她说什么了?”有半晌,封双无才问。

萧九收回视线:“没给我留话,”

封双无捏了捏袖口:“挺好,

还是那么心狠。

算她报复了他们一回。

……

后来封双无每每跟顾怜提及此事时还有点咬牙切齿。

但那时的顾怜坐在桌前,沙旁边倚着青女给她抚琴,刻不求就在另一边捏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她听了封双无的话后只是弯眸笑了笑,丢给他一块桂花糕:“我没想那么多。”

封双无不信。

顾怜双手托着脸,仍旧是笑,但眼底一片狡黠:“活该让你们疼一疼。”

青女靠来,睨了封双无一眼,让封双无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姐姐,别搭理他,”青女警告一番封双无后就扭头笑意盈盆地去看顾怜,如果不是旁边还有个红衣服的在,她都往顾怜身上靠了,“妹妹给你抚曲听。”

封双无:“……”

就没见过这么乱的辈份。

那些称呼他们各自喊各自的,反正封双无对着顾怜喊不出“姨”,适逢萧九满三年之期又出来为祸天下,他也告知了顾怜外面张生安以左手重入剑道的消息,就告辞,去找萧九抢架去了。

封双无走后,顾怜才把手放下。

“你跟应玄怎么样了?”顾怜问。

青女看她无心听曲,就干脆也不弹了,无视掉一旁刻不求瞥来的视线就往顾怜身上靠,去捉顾怜的发丝玩。她懒洋洋地回答:“那会儿打了他一顿,这么久了……应该伤好了。”

顾怜挑眉:“嗯?”

青女笑了一声,讨饶:“好姐姐,我错啦。他的伤早好了,最近总来烦我,不过有沁儿拦着,他肯定如不了意,而且呀,姐姐你这儿是个好地方,有姐夫镇着,他也不敢造次。”

青女声“姐夫”喊得半真半假,刻不求将那视线收回去了。

正如青女所说,他们现在是在刻不求的那个桃源境里——名字是顾怜灵光一现取的,取了世外桃源的意思,虽说这里半棵桃树也没有。

因为顾怜的性子决定了她闲不住也静不了,神魂养好后就天天往外跑,找谢霜玩或是去平邪崇,总之在桃源境里待不住。后来她犯了懒,抬头看看窗外枝头的红线轻拂,就和刻不求提议让师姐他们进来玩。

刻不求原是不愿的,但是顾怜往他嘴里塞了块桂花糕,说得头头是道:“你这里太安静啦,刻不求,这儿没什么生气。”

她一惯是喜欢热闹的。

她记得他以前也很喜欢热闹。

她一喊他“小柿子”,他就同意了。

——回归正题,顾怜听青女说完后就捉住她的手,口吻并不严肃:“别偷换概念,我问的是你的想法。”

青女眨眨眼,被说破了也不窘,只含情一笑,屈指去挠顾怜的掌心:“我觉得,像从前那般就挺好的。我同他谁也不困着谁,想来便来了 想走就走,反正我不缠着他。”

顾怜刚要说话,青女的余光瞥见刻不求,眸子一转就凑近在顾怜的脸上亲了一口,耳语道:“我倒不如来缠着姐姐玩儿。”

顾怜:“……”

刻不求:“……”

眼见刻不求危险地眯起了眸子,青女计谋得逞便掩唇一笑,同顾怜丢下一句“好姐姐,过几日再来找你玩”后就很干脆又迅速地溜了,压根不给顾怜开口挽留的机会。

顾怜扭头就看见刻不求像奓毛的猫一般黑了脸,手中的笔都快被他不知轻重地掐断了,顿时感到哭笑不得。

顾怜伸手把笔抢过来,顺毛一般地拍拍他的背,乐了:“让你以前在北境里老欺负她相好。”

青女本来就是个不爱吃亏又护短的性子,刚刚亲她那一下摆明了是在逮着机会扎一下刻不求来替应玄报仇。

这丫头……刚刚倒是说得冠冕堂皇。

刻不求没吭声,看着她的目光中好似有深深的控诉,控她笑话他然而顾怜当作没看见,还是笑了好一会儿。

刻不求:“……”

顾怜笑够了又拍拍他的肩:“不气不气,”她说着主动凑过去,在他脸侧很干脆地亲了一口,“咱不跟那姑娘生气。”

刻不求眨了眨眼,轻易就被她哄得阴转睛,弯了弯唇角。

他桌上摊着他刚才写写画画的东西,顾怜凑过去看,发现是一本剑谱。

“给小详子写的?”顾怜看出这剑谱的深浅,就问。

“嗯。”刻不求去揉她的脑袋,“他前几日不是同你讨要新的?你近来在为顾薪琢磨修行一事,便不让你分心了。”

顾怜往桌上趴:“让他改拜你为师算了。”她开玩笑。

刻不求低眸看她,有须臾后轻声喊她:“阿伶。”

顾怜抬眼,眼眸明亮:“嗯?”

“人总会犯错。”刻不求说。

顾怜眨了眨眼,半晌,她有点蔫了吧唧地把脸埋进臂弯里,闷闷地说:“我就是……那会儿是我自负,顾及不上那么多轻率地将他留在了扶光派里,所以才会给他招致杀身之祸的……我有点后悔,很多很多。”

刻不求将手搭在她发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那时你能带他去哪儿?”

醉花城么?那里鬼族攻城;北阳城么?那里离得这么近与扶光派差别不大;还是说慕容山底庄?但那时慕容详压根不想回去。

而且那时醉花城的事情压来,没留给她多少时间瞻前顾后。

人总会犯错,她不是料事如神的能者,她也只是个姑娘。

“阿伶,”刻不求摸摸她的头。“错不在你。”

没人怪她,就连顾薪那时被初莞救回时,都是先问她如何了。

顾怜侧了侧头,露出一双眼眸来看他。

刻不求想了想,然后弯眸:“明日北阳城灯会,去么?”

顾怜眨眨眼。

刻不求:“你的花灯上的愿望,还有很多我都没帮你实现。”

“比如?”

“吃遍花灯会上的所有好吃的,再陪小柿子回家。”

“.……”

青女从桃源境里出来,没走两步就碰见了应玄,一看就知道是专程在外面守着她。

青女勾唇,抱臂说:“怂货。”

应玄:“……”

他被青女噎得半晌没吭声,青女笑了两声后朝他走过去:“你这人怎么这么难缠,甩都甩不掉……桑姐姐跟姐夫的桃源境真好看,我原本都不想出来了,但姐夫肯定不允许我留下来抱着姐姐睡。”

青女到了眼前,应玄默了一会后说:“若你喜欢,吾可以……”

“你?”青女挑眉,“算了吧,你又没有姐夫那能耐。”

应玄再次一噎。

青女却笑意不减,凑近了去挑他下巴:“我又在不在乎这些。不就是桃源境吗?”

旭日中天,天地间一片明媚。

“有你之处,便是桃源。”

青女为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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