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拂淡紫色的床幔轻轻晃动。
若有似无的低泣声自角落传来,熟悉的冷香气息近在咫尺。
这是皇帝陛下之前用惯的松香,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换成了沉香。
——这是又换回来了?
姜翎月想睁开眼看看是谁一大早的在哭,可眼皮死沉死沉的。
她难受的皱了皱眉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努力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男人惨白的脸,眼里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四目相对。
姜翎月怔住,而床边坐着的男人,麻木的瞳孔微微放大,旋即,伸出颤抖的指尖去摸她的眼睛。
下一瞬,他猛地站起身。
“太医!”
声音嘶哑,粗粝。
很快,角落跪着的几个太医忙不迭的过来。
在看见榻上分明已经断气的贵妃,竟然睁开眼时,均难以置信。
而床上的姜翎月只感觉自己在经历一出本该置身事外的闹剧。
可这会儿,她却成了当事人。
脑子混混沌沌,灵台不够清明,身子也沉重,连动动手指,都格外吃力,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她那具,痼疾缠身,沉疴已久的身体。
在手腕被握住,太医抚上她的脉搏时,她总算有了点真实感。
意识到自己此刻面临的情况,姜翎月心中震惊,轻轻眨了眨眼,转动眼珠子去看给太医让位置而立在床边的男人。
一袭玄色龙袍,头戴冕冠,长长的冕旒垂下,将年轻帝王的脸隐没在内,连带着他所有情绪,都不动声色隐藏起来。
方才那双赤红的绝望眸子,仿佛是她的错觉。
但他这身打扮,显然是是急匆匆赶来,甚至没来得及去换上常服。
见她目光看过来,床边的帝王微微弯腰,冲她挤出一个笑,“别怕,没事了。”
这话是对着她说的。
但姜翎月却觉得,他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他才是在害怕。
这个念头闪过,她的心尖就是一颤,下一瞬喉间涌出股腥甜。
“娘娘切莫激动,”正把脉的太医急声道:“您的身子当戒急戒怒,心绪平和,方是长久之道。”
姜翎月其实听不太清,那些杂乱焦急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她只能看见他们慌张的神情。
看见太医急切的指挥着宫娥们。
看见年轻帝王再次失了内敛稳重,赤红着眼扑到她面前,嘴唇一张一合,疯狂的说着什么。
看见另外一个老太医取出一套银针。
不知过了多久,失聪一般的恍惚感过去。
姜翎月发现自己恢复了些力气。
好似,终于从濒死的状态下彻底回到人间。
几个太医已经退下,连带着殿内宫娥内侍们也都退下。
殿内只剩她,还有皇帝两个。
隐隐的低泣声,自殿外传来。
姜翎月动了动唇,“是谁在哭?”
一开口,她才感觉喉间干涩的要命。
榻边坐着的皇帝陛下,紧了紧她的手,道:“先忍忍,现在还不能喝水。”
姜翎月:“……”
她明明问的是谁在哭。
所以,她究竟回到了什么时候?
前世,她身体虽差的很,但好像从没有哪一次如此惊险。
也没有哪一次,见他失态至此。
难道……
皇帝陛下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替她掖了掖被角后,起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又端着个药碗折返了回来,里头还冒着热气。
而外头的哭声已经消失。
见她瞪着那双杏眼,就笑了笑,“月月,该喝药了。”
姜翎月:“……”
一时之间,她还当自己是那个身强体壮的姑娘,一把撑着榻,就想坐起来。
“慢一点!”端着药碗的皇帝面色一变,搁下碗,过来扶着她坐起,“你身子弱,自己也要仔细些。”
一边说着,一边给她身后垫了个软枕。
姜翎月没有说话,等到一勺药喂到嘴边,她也乖乖咽了下去。
半碗药下肚,才终于想到什么,盯着空了一半的药碗,怔怔问:“这里面都是什么药材?”
她问的突然,喂药的男人闻言也是一怔,旋即道:“具体什么药材不知,但总归是能调理你身体的好药。”
说话间,又一勺药递到唇边。
深褐色的药汁,透着股淡淡的腥味儿。
是姜翎馨的血,还是……
见她不肯张嘴,皇帝陛下眉头蹙了起来,“还剩两口,乖,喝干净了。”
姜翎月:“……”
她看了他一眼。
看到他眼尾还未褪去的猩红,依旧泛白的脸色,再想到他方才的焦急绝望。
不忍折磨他。
干脆不去想这里头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狠心,闭着眼张开嘴,端着药碗一股脑将剩下的药汁全部咽了下去。
那气势,好似在喝鸩酒。
祁君逸接过空碗,往她嘴里塞了一粒梅子,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道:“去去苦味。”
他以为是药太苦了……
姜翎月抿了下唇。
梅子酸甜的滋味在口腔爆开,驱散了那浓浓的苦涩,也让她精神一振。
眼神都多了几分光彩。
她看向窗户。
外头,已经一片漆黑。
这会儿,究竟是什么时间段。
她眨了眨眼睛,索性直接问他:“我怎么了?”
怎么了……
祁君逸喉头滚动了下,挺直的脊背突然弯下,俯身去看她的眼睛,“该朕问你怎么了。”
隔着垂下的冕旒,两人四目相对。
他眸底隐隐有些颤动,“为何让她们进来?”
姜翎月呼吸一屏,又缓缓松开。
原来,真的是她死的这天啊。
姜翎月突然想到,昨晚他们的对话。
皇帝陛下问她:如果前世她知道了他非她不可的心意,知道他只有她一人,没有什么替身,也没有其他宠妃的真相,她会怎么做?
当时,她只觉得除非,他能跟今生一样,在她面前屡屡示弱,恨不得将一颗真心捧出来,任她揉圆搓扁,肆意践踏。
不然,她不会信。
而现在,这场景……
她是在做梦?
还是,在这个世界,她没死?
纷杂的思绪不断涌现。
姜翎月伸手,抚上面前人的脸。
温的。
她忍不住掐了把。
很快,皇帝陛下那张清俊白皙的面上,多了两道指印。
姜翎月眨了眨眼,问他:“疼吗?”
“……”祁君逸抿唇看着她,没有说话。
姜翎月蹙眉,收回手准备掐自己时,手腕被他扣住。
“你做什么?”他问。
“我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姜翎月老实道:“这会儿,我应该死了的呀。”
祁君逸面色一变,“不许胡言乱语!”
他手指猛地用力,像是怕她跑了,扣紧她的手腕。
清晰的疼意传来,姜翎月瞳孔瞪大。
——不是梦?
她神情恍惚,怔愣当场。
这明显不正常的状态,让祁君逸眉头蹙的死紧。
中邪了?
毒伤心智?
他心惊肉跳,正要传太医,榻上的姑娘却回握住了他,用那双圆滚滚的杏眼看着他,问:“我没死?”
那个险些让他肝胆俱裂的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只余庆幸。
祁君逸深吸口气,褪了外衫,摘了冕冠,掀开被角上榻,将她拥入怀中小心翼翼的抱着,道:“今日的事不提了,但是月月,你答应朕,不要有下次。”
今日的事……
姜翎月记起自己的‘死因’,想了想,坦白道:“我让她们进来,是想见见姜翎馨的,并没有自己找死的意思。”
谁能想到大皇子,胆敢那样骂她。
专门戳她肺管子。
提到姜翎馨,抱着她的男人身体微僵。
半晌,他承诺道:“等你身子大好,朕带你去见她。”
姜翎月:“……”
就算有了重生记忆,知道这人没有临幸过任何女人,但这会儿她还是有些别扭。
不一样了。
她现在,很喜欢他的。
真的很喜欢。
所以,她沉默了会儿,还是开口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见她吗?”
祁君逸怎么会不知道。
他低低嗯了声,伸手抚上她的后颈,哑声道:“你不要把她放在眼里,朕之前说的那些都是气话。”
听着这个曾让自己气急败坏的答案,姜翎月平静无波,只是继续问道:“那你碰过她吗?”
她从未如此,堪称‘咄咄逼人’过。
问的这个问题,在旁人看来,只会觉得荒谬。
一个众所周知的宠妃,她居然问帝王有没有碰过。
换做重生前,即便姜翎月自己都都不会往这里想。
显然,祁君逸也被她这个问题问的怔住。
他愣了一瞬,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伸手轻轻捞起她的下巴,垂眸去她的眼睛。
良久,不答反问道:“你很在意这个?”
姜翎月嗯了声,“在意。”
她没有找补的解释,说是因为自己讨厌姜翎馨才在意。
也没有强调,是不喜欢姐妹共侍一夫才耿耿于怀。
仿佛,她只是单纯的在意他这个人,而介意他有没有碰过姜翎馨。
祁君逸眸光微动,低头吻上她的额头。
“没有。”他道。
声音轻柔细语,像怕惊着她。
清冷的气息逼近,额间的吻轻若蝶翼,温柔到不仔细感觉根本感觉不到。
莫名的,姜翎月突然想到昨日夜里,她抱怨他将心意藏的太严实,让他们误会了一世,让她直到死都看不出他心悦自己。
彼时,那个重活一次的皇帝陛下对她说。
——我只差没有开口求你多看我一眼。
姜翎月当时听了这话,其实并不以为然。
而现在,带着答案回来,才发现,……他说的好像是真的。
原来,他的心意表露的这样明显。
明显到她只需要定下心来,都能轻易感觉到。
只是她在姜家自幼被打压,被无视而养成的性子的胆小敏感,和入宫后的经历,让她不敢去深想,自己在皇帝陛下眼里,会是不同的。
后来,好不容易鼓起一点勇气,又遇到皇帝陛下两辈子难得一次怒极失控而说出的‘气话’。
那段话,敲醒了几乎陷进他温柔乡的她,也让她彻底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再后来,他待她再好,她也总能让自己视而不见。
当做这是宠妃,是替身该有的待遇。
真是……
姜翎月暗自叹气,又酸涩,又觉得甜蜜。
她伸臂去攀他的脖子,轻轻哼了声,“那其他人呢?碰过吗?”
本就因为久病而被面前这人养大的脾气,在另外一个世界转一圈,得知所有内情冰释前嫌,互通情意后,更是被惯的没边了,这会儿声音不自觉带着点颐指气使。
祁君逸哪里见过她这样骄纵的模样,哪怕她久病的面容不算明媚动容。
但她的眼里是有神采的,跟之前看他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好似,一下子冲破了什么迷障。
“喂!”姜翎月喊了他一声,没好气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什么?”祁君逸回过神来。
他根本没听清她的话!
姜翎月不高兴的瞪他,“我问你,一共睡过几个女人。”
祁君逸沉默了。
他何其敏锐,尤其是在面前这个姑娘的事上,一丁点变化,他都能尽收眼底。
而现在,她变化如此之大。
让他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几个猜想在心底生出,又一个一个排除。
半晌,他垂着眼,里头是毫不遮掩的审视,定定的看着她,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眼下,面前的男人,还不曾品尝过痛失所爱后又失而复得的滋味,整个人也还没有那种隐秘执拗的疯感。
他是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帝王,周身那股子清冷淡薄的姿态,云淡风轻到仿佛万事都难以撼动。
常年居于上位的威仪,只垂眸淡淡瞥你一眼,就能让你感觉心生惶恐,压力排山倒海侵袭过来。
但姜翎月并不害怕,她对他的探究恍若未觉,只道:“你先回答我,我就告诉你,究竟有没有睡过别的女人!”
开口睡,闭口睡的。
哪里像个娇养在闺阁的淑女。
祁君逸唇角一抽,没有讨价还价,干净利落道:“没有。”
他毫不犹豫的答了,将头逼近了些,“现在该你了,说说吧月月,你究竟怎么了?”
……反击来的好快。
姜翎月还想追问的,被他这么一打断,不好耍赖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但她已经吃够了互相误会猜忌的苦,知道他生疑,已经瞧出自己的不妥,也没有隐瞒的意思,直接就道:“我应该是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