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的画面,陆玄便都已知道。
他静静地看完了慧青山的记忆,感到胸中升腾起了一丝奇异的心情。
按理说,他没能从这份记忆之中,得到丝毫他想知道的有关咸阳城的信息,本该感到失望。
但并没有。
相反,在看了一个修士的完整的一生的记忆,以及这一生的感悟后,
陆玄感到了一丝淡淡的欣喜与满足。
他摸了摸下巴,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慧青山。
如果按照正常的修行境界来说,似慧青山这样的修士,陆玄与他的一生应该交集寥寥。
也许当初惠国之外那一句提醒,就是两个修士这一生能交汇的全部。
但此刻,他完完整整地、如同看了一部意味深长的人生影片一样,赏阅完了慧青山的一生。
陆玄不由想起了当年自己在穿越之初时的心态。
那时并无如今这种天下大势被他搅动的感觉。
他还只是个在系统帮助之下、日日带着一丝隐秘窃喜的小道士,愿望是永生永世平静地宅居在穹窿山上。
在当时的认知之中,他从未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而只觉得自己是一个运气很好的宅男,芸芸众生中偷闲度日的一员。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修行境界开始能在一座凡国中无敌,再到观众生如蝇虫蝼蚁。
那个小道士的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境界的提升、战力的增强,都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修行的压力、成为了他人生的目标,甚至成为了他如今吃遍苦头的根源。
陆玄其实并不感到迷惑。
慧青山一生执着在修行路上,是为了弥补年少时受到的屈辱,是为了缓解年少时的困境。
而他自己奋力修行,初衷是为了让这一生中曾反复遭遇的遗憾能不要再重演。
只是行路至此,尤其是这几年陷入这凡国的困境,不免让他感到疲累。
人总是会在疲惫的时候,开始怀疑一些东西的意义。
慧青山不知何时,缓缓苏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时正对上道士那双好看而有些迷茫的眼睛。
“修行这一生,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慧青山刚刚苏醒,脑子还懵懵的,有些奇怪这道士没头没尾的问自己这么一句,但还是下意识做了回答。
因为他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到了他漫长的一生。
此时此刻,对于眼前道士的问题,他正似有感悟。
慧青山若有所思:“愿者上钩罢了。”
陆玄听后点了点头。
那一天他没有把慧青山留下,而只是等对方彻底清醒之后,简单地陈述了一下白张狂现下这个时间段里不该被杀的原因。
慧青山当然有些犹豫,但当道士无意中撸起袖子的时候,他又很乖巧地表示理解。
摸了摸被插得通红的耳朵便走了。
柳柳从两人的对话中得知,眼前这饱受欺凌、惨遭侵犯的耄耋老者,竟然就是惠国传说中的那位已经飞升了的皇室老祖,慧青山!
她坐在一旁,一时震惊得合不拢腿。
柳柳张大嘴巴,目送这个活在惠国江湖传奇之中的老人,一瘸一拐地走在雪夜里,慢慢离开白张狂的府邸。
柳柳阿巴阿巴想回头说些什么,却看见道士一脸冷淡地坐在窗边,正靠着窗户赏雪。
“道....道长,您先前带回来的......被您打晕的那个.......”
“真实惠国皇室的那位......传说中已经飞升了的......慧青山?!”
“那个盖压天下整整两百年的慧青山?!”
陆玄望着窗外,正巧目送慧青山的背影从院子门口的转角处消失。
他有些玩味地笑笑:“盖压天下两百年?”
听起来是多么壮阔的描述,但可惜的是,并不符合真实情况。
柳柳的天下,就是这座小小的惠国。
这当然不怪柳柳,人对事物描述的尺度,是由视野的范畴决定的。
柳柳没见过惠国之外的风光,所以虚极境界、甚至尘绝巅峰的慧青山,就是天下的顶点。
倘若有的选,柳柳应该也很乐意看看更高的风光吧。
但慧青山这个家伙,已经走出了惠国,距离更壮阔的风光明明已经一步之遥,但竟然转身又回了惠国。
想来这就是慧青山修行一生最大的感悟吧。
命运当然决定了人,但人也在选择着命运。
愿者上钩罢了。
外面的雪花顺着窗户缝飘落到道士的袖袍上,六角形的,令道士不禁有些恍然。
这些年里,他在不少的地方见过不少的雪。
安平山与森罗山,齐国与晋国,邯郸城与薛城,他见过雪飘万里,也见过大雪满江川。
但距离上一次这样认真地赏雪,似乎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多少年前呢?
道士看着衣袖上不断飘附的雪花想了很久,终于想了起来。
那年在穹窿山上,邾长贵被夜王留在山上做仆役的时候,山下酒楼的王掌柜带了不少酒菜上山。
大家都喝得颇为尽兴,主要是为逃单了赖账,把身为凡人的王掌柜灌得酩酊大醉。
邾长贵负责把不省人事的王掌柜带下山,而陆玄坐在倾天观的小院子里,赏了一夜的雪落梅花。
陆玄看着飘雪怔怔出神,侧面的容颜好似神仙。
柳柳看着这张侧脸,也不由出神。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出声道。
“道长在想什么?”
陆玄被打乱了出神的状态,轻轻拂了拂衣袖上的碎雪。
“在想故人。”
柳柳有些好奇道士的过往,不自禁问道:“什么故人?”
陆玄并不觉得这姑娘唐突和没有边界感。
毕竟在他的印象里,从狗拉板车开始,柳柳在她心里,就已经是一个非常没有边界感的形象了。
他有些怀念地说道:“一个胖子,还有一群......朋友......”
今时今日,此情此景,他忽然无比想念被困在森罗山上的邾长贵,以及安平山上那群师徒。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
作为宅男的自己,明明该是世上最不惧怕孤独的人。
但此时此刻,他感受到了切切实实地孤独。
“一个胖子......一群朋友......”
柳柳下意识地重复这句话。
陆玄没有看柳柳,而是目光重新落回窗外。
今生今世都如这不休的雪落,多少痕迹最终都会被后来的雪掩埋。
唯有与故人的回忆,是这一生切实存在过的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