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来...";
江涛撞上船舱的闷响里,李修勉强支起身子。
喜宝小心翼翼拨开他黏在颈后的湿发,掌心触到一片冰冷的汗意。
她把温热的姜茶递的近了些,好叫李修方便拿取。
李修苍白的指尖刚触到碗沿,船身突然剧烈倾斜,茶碗翻了,茶汤就泼在了织金地毯上,深红色的地毯瞬间洇湿了一大块,就像一滩血迹。
“没事,还有很多呢。”喜宝慌忙去扶她的未婚夫,外面应当是在停船。
喜宝看着李修毫无血色的面庞,看他因呕吐激出的泪光在长睫上凝成碎玉,心疼的无以复加。
他们刚到江口,离目的地还有十几天的水路,以后的时间里,李修定然也不会舒服到哪里去,喜宝看着李修仿若要破碎的样子,下定了决心。
她关上窗,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门外踩着甲板的“吱呀”声渐行渐远,心中的那根弦松了松。
喜宝此次是女扮男装来的,船上的人不知道她与李修之间真正的关系,只知道李修身边有两个容貌极为出挑的随从,一个是世家的奴才,称“雪竹”,腼腆安静。
另一个是乡下来的少年,叫“铁柱”的,老家是老实种地的良民,勤快嘴甜,还长得一副好相貌。
同样都是下人,船上的仆妇总是愿意多照顾他一些,若不是见他有一把子力气,能一手扛一麻袋的粮食,不见一丝女气,讲起种地来头头是道,他们几乎都以为铁柱是什么世家子玩弄的娈童。
对于他们的反应,喜宝是喜闻乐见的,她冒用了铁柱哥的身份,扮的是李修的随从。
因为年纪不大,个子又高,且十几岁的孩子原本相貌就雌雄莫辨的,声音也尖,喜宝只要稍稍模糊些声线,谁便也看不出她是个女子。
这可是经过阿财认证的,喜宝无比的自信,故而就算船上的仆妇与她拉家常,夸喜宝“铁柱这相貌精细,比女子还好看”时,喜宝也大大方方的丝毫不扭捏怯场,再加上身边有个有些柔美的雪竹衬着,一路走来真就没有任何人怀疑喜宝是女子,她也不知道该哭还是笑,不过只要能、达成目的就好。
“小修哥哥。”她压低声音叫。
李修虚弱的倚在靠背上,听清后还有心情与她玩笑,“怎么不叫少爷了?”
在外人面前喜宝只叫李修“大人”“少爷”“主子”,因怕隔墙有耳,私下里的亲密称呼一次都没有叫过。
喜宝扮演随从扮演的太像了,他都觉得自己或许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或许真的从地里救了一名老实本分的少年,收作自己的仆从了。
喜宝弯了弯眼睛,又倒了一杯姜茶,坐回了床沿上,“这不是没人了么。”
以他现在的身份,有人的时候叫“小修哥哥”那也太奇怪了。
喜宝思维发散着,一个奴仆管主子叫“小修哥哥”十分不成体统,别人可能会把她当做李修泄火的清俊小厮,到时候那些想要巴结李修的贪官,估计给小修哥哥送的都是一水儿的少年了。
“嘿嘿嘿...”
李修听着喜宝的坏笑,就知道她又在胡想八想了,他有心摸摸喜宝的脑袋,但一阵反胃上来,他又想吐了,他用袖口捂住又一轮干呕,指节攥得泛起青白。
喜宝一下子回神,马上拿着痰盂向前,然而李修不知道是忍着还是缓过来了,把痰盂推开,他额头冷汗淋漓,朝着喜宝道:“我这里没事,左右过几日就好了,天晚了,你快回去歇息。”
喜宝没回话,只小心地环住李修劲瘦的腰,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
她在心里呼唤阿财,荷包里就出现了一个药丸。
“我来给你送药的,这药只有一枚,莫要叫人知道了,看你睡下我就走了。”喜宝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道。
喜宝从荷包里掏出药丸来,灯光下的药丸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淡紫色,她轻轻地抵在李修的唇边道:“吃下吧,吃下就不难受了。”
李修浑身无力,没有问这是什么,连看也没看,只顺从的含着,就着汤水吞了下去。
...............手动分割线..............
喜宝轻手轻脚退出舱房时,正撞见厨娘端着夜宵迎面而来。
她立刻向前笑道:";婶子这是做的什么?好香呀。";
“铁柱小郎君。”厨娘晃了晃神,但很快便回神招呼了一声。
月色明朗,风也停了,官船今晚就停在这里休息,月光照得江面一片雪白的光亮,月下的少年更显姿容,眉如远山,鼻梁挺拔,唇角像两把小勾子似的翘起来,眼睛在月色下也灼灼生光。
厨娘对这个爱说话儿又爱笑的俊美少年印象深刻,看他笑脸盈盈的往食盘上张望,就不禁也笑着回:“原本船上的夜宵也不过是些鸡鸭肉之类的,但见这几日李大人身体不适,就只按照家乡的法子,做了锅鲜货粥。”
“哦?婶子是哪儿人?”喜宝好奇问道,鲜货粥里面都是海鲜,那厨娘的家乡是要靠海的。
厨娘闻言面露怀念之色,“老家乃是一角州小渔村,名唤荣县,小郎君定然没有听过,不提也罢。”
喜宝来此有其他的目的,对于一切信息都很上心,因为情况特殊,船上有不少其他人的眼线,喜宝不敢多问,只想等回到自己房间后,与阿财查阅一番。
她在心中暗暗记下,又顺势接过食盘,“我家少爷已经睡下了,不如阿婶就给我吧,您回去歇着,若少爷起来,我用茶炉给少爷热热就好。”
“那就谢过铁柱郎君了。”厨娘笑眯眯的道。
喜宝站在原地看她走远,却没有端进李修的房里,而是端着粥,回了自己房间。
......
喜宝端着粥回到自己舱房,反手插上门栓。她将食盘搁在糊着防潮纸的方桌上,指节无意识叩击着桌面。
清脆的“咚咚”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火炉还在烧着,但冷气就是驱散不去。
借了李修的光,他们在江上行驶配备的是官船。
官船比起一般的船要豪华许多,房中的东西一应俱全,配备床榻、桌案,地毯,甚至装饰屏风、绿植,就连喜宝跟雪竹都有自己独立的舱室,
喜宝跟雪竹的房间虽然没有那么精细,但单看房间用料就胜过了村中许多殷实人家。
原本李修是想叫喜宝跟自己一起住的,他的房间大,有床还有小榻,他就想自己晚上睡在小榻上,喜宝睡在床上,不然船上人来来往往,喜宝女扮男装难免有些不便。
然而喜宝拒绝了,倒不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只是她想有一个安静的环境去思考接下来的事情,喜宝喜欢思考的感觉。
事在人为,成事者大多是自己谋算而来的,就像《孙子兵法》中的“计篇”,旁人可能会以为是“三十六计”,论的是巧妙的计谋,而实际上的“计”,却是最为朴实的“计算”,比的是谁算的好。
计算的好,那就可以“不战”,“不战”就可以降低风险与损失。
当然,喜宝自诩还没有到达孙子的地步,她估摸着大约应该还是要战的,但至于战什么,怎么战,自己心里也应该有几分主意。
自从阿财开导过她后,喜宝就觉得自己不应该颓靡下去,她要一件一件的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好,首当其冲的就是江北那边的问题,
此番她女扮男装来,表面上是李修的随从,负责照顾李修的起居,为李修办事,但实际上她是想借着李修江州通判的身份,去查江北长生轩作坊那边的事情。
素华走了后,作坊里安生了一算时间,可从两个月前开始,作坊里就又开始死人了。
一开始都以为是意外,因为那人是喝了酒,在家里的时候如厕摔进茅坑里溺死的。
本着关心关爱的企业原则,苏子就去了趟那人家里,帮着办了葬礼,还代表东家给这家妇孺老小发放了抚恤的银两。
苏子留了个心眼,帮那一家老小报了官,叫人官差仵作来查看。
一是想着好人做到底,二是怕这人的有什么隐情,后续再有什么别的事情被反咬一口。
仵作检查后说就是溺死的,秽物进了口鼻,呼吸不得,但苏子查看时发现这户人家的粪坑分明旁边是有四条绳索的,这四条绳索不管拉住哪条他都能活下去。
苏子满心狐疑地向仵作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但仵作却只是冷哼一声,冷漠地回答道:“夜里醉酒之人,纵有十条绳索也未必抓得住,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你若觉得我判断有误,那你就自己来。”
苏子自然不会跟穿着官服的对着干,只陪着笑脸道不敢。
虽然苏子心中仍有疑虑,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只在给喜宝的书信中,特别提到了这件事。
喜宝敏锐的觉察此事必有蹊跷,可她实在分身乏术,便叫凌霜苏子多多警醒一些,别在明面上吆喝,只私下彻查此事。
可没过多久,长生轩里又有一个伙计死了,喜宝不祥的感觉被应验了。
这一次,伙计是掉进河里淹死的。
当村里人找到他的尸体时,他的身体已经被河水浸泡得肿胀不堪,几乎辨认不出原来的相貌,但身上的衣物钱财都还完好,苏子不敢再去死者家帮着办丧事了,他怕别人真的觉得他们长生轩做了什么亏心事。
后来发现不管他去不去,众人已经认定了是与长生轩有关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叫人不由得联想起之前素华管事还在的时候。
那时候长生轩里就已经死了好多人了,被挖心的掏肺的,断手断腿的,官府查了许久都没有查出来是谁干的,当时闹得很大,长生轩的每个人都被叫去问话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如今已经变成了凶案,县太爷到现在还在查这个案子呢,难道凶手要卷土重来了?
各种流言蜚语开始四处传播,他们又不傻,这样看长生轩定然是得罪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不然为啥次次死的都是作坊里的人?
作坊里的长工们心气浮躁,每日都担惊受怕,就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即使长生轩给出的工钱再高,那也得有命花啊,要是一直待下去,包死的。
于是不少伙计纷纷选择离开,只剩下那些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人,为了生计不得不继续留在这里。
无奈之下,喜宝下令把江北的香皂作坊都关了,准备查清楚什么情况后再做打算。她不能叫还跟着她的伙计们没饭吃。
苏子就与凌霜领着作坊的伙计们进了深山,现在都在山里养猪种地,拿的是与作坊里的时候一样的工钱。
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
夜深了,喜宝还坐在桌前,试图一条一条捋清楚现在的情况,但思绪总是一团乱麻。
“唉——”她苦哈哈的长叹一声。
长生轩作坊在其他地方都办的好好地,在江北就像邪了门儿一样,不是这出问题就是那出问题。
若不是阿财说这是个唯物主义的世界,没有鬼神之说,她都要怀疑是不是风水不好,或者有什么小人作祟,眼红他们的生意,养了小鬼诅咒他们。
苏子待人接物圆滑精明,凌霜办事井井有条,这么多年极少有他们解决不了的事情,但这次,他们都快绝望了。
他们心里觉得是有人故意使坏,想要谋划什么,然而却没有丝毫的证据证明死者是被人杀的,毕竟连仵作都说是意外。
敌暗我明,不妙啊。
“咕噜噜——”喜宝的肚子饿了,她手伸向桌上的砂锅碗,自暴自弃的准备把李修的夜宵给吃了。
“欧呦!!!”喜宝一打开盖子,便发出朴实的惊叹,这粥实在是漂亮。
鲜虾红润蜷曲,蟹膏金黄融于粥中,带子嫩白如雪,上面点缀着碧绿的小嫩葱,这就是做官的好处吗?喜宝羡慕。
海鲜的鲜带着点姜丝与白胡椒的香融合在柔滑的白米里,实在叫人食欲大动。
虽然过了许久,但粥还是热的。
喜宝叫阿财扫描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她拿起勺子开吃了。
海鲜粥以绵密米粥为底,文火熬出柔滑质感,入口顺滑,先尝到米脂温润,随后带子的清甜、鲜虾的弹韧、蟹膏的醇厚层层绽放。
厨娘还配了小碟,里面是各咸菜丁子,还有特地搭配咸粥的酥脆油条碎与青翠的芫荽。
喜宝折腾了一天,也是饿了,把一砂锅的粥吃的一干二净。
海鲜粥鲜香美味,喜宝感觉胃里暖暖的,吃饱后就又有力气思考了。
她洗了漱,把灯熄灭,摸黑上了床,便开始闭着眼试图把之前的思路连接起来。
发生这样的事情,苏子他们不是没有采取过措施,江北离着家乡近,这些年的经营之下,倒是也有几分人脉,皇商的名头也很能唬人。
在深山里只有一圈圈的猪,跟一群群哆哆嗦嗦的人,不管是问哪个都问不出来什么,干呆着也查不出什么东西,苏子就叫凌霜看着山里的猪跟人,自己出去,携礼挨个儿拜访江北的人脉,试图逐个试探,找点蛛丝马迹,看看是哪个生儿子没屁眼的龟孙使坏,
但他无论拜访的是官员还是商人,都看不出来什么,这给苏子气坏了,这世上真有他打听不出来的东西。
随即修书一封给喜宝:老大,事情大了,查不出来一点。
喜宝也觉得事情好像超出了他们的掌控。
他们好像是没发现蛛丝的蝴蝶,直直的迎向前面那张无形的大网,等他们被黏住,就会从黑暗里涌出蜘蛛,把他们吃掉。
对方到底是谁?到底什么目的?
首先排除对方是商人,商人重利,谋求的是金钱利益。
若是谋求金钱的话会有更好的办法,比如往香皂里面投毒,比如传播他们家的养生品用了会烂脸烂身子的谣言,有关系有条件的还可以去贿赂内务府,剥夺长生轩的皇商权益。
这些法子都比杀人有用得多,也不留隐患的多,且只死一个人就够了,用不着一个接一个的。
喜宝之所以觉得不是同行,是因为只要他们的养生品不出问题,长生轩就不可能倒下,可出问题的是人,不是他们的养生品。
背后之人做这些的目的不是为了金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喜宝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想着想着,便一个翻身,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