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哥哥,一时间竟呆住了。
面前的少年穿着华贵,笑得又好看,讲话温温柔柔的,身上还有一股好闻的香气,不像村里来的其他大老爷似的,对他们非打即骂,管他们叫小赤佬。
喜宝看着面前的孩子呆愣愣的,鼻涕抹在腮帮子上一条,也不嫌弃,就从袖子里掏了帕子给他擦。
“哥哥,你...你是神仙吗?”二牛仰着小脸,无比虔诚的发问。
喜宝哑然失笑,她把帕子塞到二牛的口袋里,又摸摸他的头:“哥哥不是神仙,哥哥与我家兄长途经此地,迷了路,故而过来问一问你们往哪走,不过你们在做什么呢?”
\"我们在挖甜根。\"旁边大一些的女孩明显要警惕许多,她一把把二牛拉到后面去,清澈的眸子里全是警惕。
喜宝笑笑,“甜根?能给我尝尝么?”
她一笑,有如春风渡寒潭,不管心里的隔阂消没消,起码都对面前的漂亮少年印象极好。
几个小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那些衣着鲜亮的大人通常都是坐着马车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的走了,从来没有人问他们要过甜根。
二牛从女孩的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他咽了口口水,使劲儿把沾着泥的芦根在破衣襟上蹭了蹭,才伸着小手儿,颤巍巍的递过去,“哥哥,你吃。”
“啧!”三丫小大人似的皱着眉,不赞同的看着二牛,“你给他吃了,他一会儿讹你咋整?”
二牛迷茫的看着她:“不会吧...二牛的声音有底气了一些,”三丫姐姐,我...我啥也没有啊....”
三丫噎住了,也是,他们几个加起来卖了也买不起人家身上一块布头,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道:“那...那也不行!”
喜宝没在意几个孩子之间的对话,她接过二牛那几根细小的褐色干瘪的甜根仔细的看。
“她说的对,不能随便给别人吃的,也不能随便吃别人的。”
虽然是陌生人的认可叫她有点别扭,但三丫的虚荣心此时得到了满足,对着小伙伴们一脸“你看,我怎么说的来着。”的表情。
“为什么呀?那你为啥还问我们要甜根吃?”见喜宝年纪与他们相仿,又毫无架子,有孩子大着胆子问。
“因为我是好人,我跟你们换。”喜宝笑嘻嘻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慢慢的打开,里面是几块枣泥酥。
几个孩子从生下来就没见过枣泥酥,他们目不转睛的看着喜宝手里白白的东西,谁也没动。
“这...这是个啥?”
“白...白面馍馍吧?我见王小贵吃过。”
“王小贵是谁?”喜宝好奇地问。
“王小贵是盐吏的儿子,他爹可坏了。”
“哦?”喜宝做洗耳恭听状。
说这话的孩子被后面的小伙伴猛地一拉,忽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顿时小脸煞白一张,黑黢黢的脸蛋白的几近透明。
“我我我...我瞎说的...别听我的...你别叫人打我爹。”他手足无措的摆着手,眼睛里都是惶恐。
喜宝面上的笑容不变,心底却暗暗地沉了下来,看来这边的人过得极其不好,应当深入调查,不知道小修哥哥那里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对于官员,喜宝认为应当用雷霆手段镇杀,但对于孩子们,喜宝内心是极其怜悯的。
江北的开春极冷,面前的孩子们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穿的都是破旧的单衣,瘦的一把骨头。
最大的应该是三丫,头发枯黄枯黄的,穿着一身碎布头子拼做的衣裳,脚上穿的是草鞋,裤子短了一大截,快要露出小腿肚子,喜宝看见三丫腿上有伤。
见孩子们吓到了,她咽下快到嘴边的话,只作迷茫状:“吔?风太大了,我啥都没听见。”
几个孩子提起的心才落回肚子里,对喜宝的警戒心少了一些,他们知道方才喜宝是听见了的。
“我用点心与你们换甜根,两根换一块,一人......”她扫了一眼面前的小萝卜头们,“正好四个人,你们一人能换两块,谁还想与我换?”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二牛过来,三丫见喜宝不像是什么坏人,便就默认二牛往她那里走,不再拦着他。
二牛有点局促,他搓搓小脏手,低低的喊了声“哥哥”。
喜宝“哎”了声,往他的小脏手里放了两块点心。
有了二牛开头,剩下的孩子也就不再扭捏了,每个人都拿了四根甜根去找喜宝换点心。
三丫抿着唇,把手里所有的甜根都给了喜宝,她知道呢,点心这样珍贵,他们的甜根根本就比不上一块点心,更何况甜根根本不甜。
其他的孩子见三丫这样做,也纷纷跟着学,有个还道:“哥哥,你等着,我再去给你撅一点。”
“不用不用,”喜宝忙叫住热情的孩子,“我就尝一尝,太多了吃不下。”那孩子才作罢。
“好伢子。”喜宝说了句家乡话。
几个孩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哥哥,你...你咋会说我们这边的话?”
“学的还怪像的哩。”
连三丫都惊奇的看着喜宝,方才他一口官话,她还以为是从什么大地方来的呢:“你是哪儿人啊?”
“你...你是干啥的呀?”
几个小萝卜头呼啦围成圈,你一言我一语的问喜宝问题,乡语让这个俊美的小公子与他们的距离拉近了,他们不知不觉的便不怕面前的人了。
“来来来,吃点心吃点心,一个一个问。”但孩子们却没有一个吃她给的枣泥酥的,而是都小心翼翼的采了叶子包好,贴身放到了怀里。
喜宝见状也没有说什么,她知道他们一定是有想要分享的人,不由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她也不嫌地上的土会弄脏衣服,一屁股就坐在了田垄上,慢慢回答孩子们的问题,她笑道:“我老家是江南一带,靠近江中的。”
小萝卜头们不知道长江还分为江南江北江东江中的,只是懵懵懂懂的看着喜宝,思考着那是个什么地儿。
“可以理解为咱们是半个老乡,我们要来江北做生意的。”喜宝解释道。
“哦——”几个小孩瞬间露出了然的神情,他们说呢,穿的这样好,怎么看也不像个乡下泥腿子。
“我老家与这边靠近,所以说的话可能就比较相似,不过还是有些差别的。”喜宝顿了顿,“比如......”
\"蚊子叮人,在你们这里是什么意思?\"喜宝问。
“就是蚊子咬人呀。”二牛咧开漏了风的门牙。
喜宝还没开始说呢他就笑起来,平日里哪有人会跟他们聊这些,还是这样一个好看又温柔的哥哥,又给他吃好吃的点心,二牛很开心的。
“但在江南一带,有些地方就是苍蝇蛰人的意思哦。”喜宝科普道。
“那他们管苍蝇叫什么?”
“也叫苍蝇啦。”
“蚊子叫苍蝇,苍蝇也叫苍蝇哈哈哈哈哈哈。”二牛笑的冒大鼻涕泡,引得其他人也都笑了出来。
“各处的方言尽不相同嘛。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以前我师父给讲过的一则故事。”喜宝也来了兴致。
“什么故事呀?”二牛相当捧场,其余几个孩子也仰着小脸蛋期待的看着她。
喜宝就自觉地清了清喉咙,开始说了起来:“话说绍兴年间,临安城米市桥头新开了一家\"汴梁糕团铺\",掌柜的是个南方逃难来的老吏。这日,吴中的茶商陈三郎进店便吆喝:\"买一笼时件儿!\"
“那时件儿在南方就是时令糕点的意思,掌柜的却闻言色变,哆嗦着端出荷叶包:\"客官小声!这...这可是禁物!\"
“那吴三也纳闷,好好地吃个点心配个茶,怎么的还成了禁物?于是上前去,揭开荷叶一看:里头竟是副卤煮牛杂!”
“嘶——”几个孩子倒吸一口凉气,牛确实不能吃啊,吃牛犯法,要是没有报备就吃牛,那这人就别想活了。
“一个说要的不是这个,一个说就是这个,公差闻声闯门,但见二人扭作一团。”
南客举着牛杂喊:\"俺要滴是薄荷糕!他奶奶滴给俺弄的些啥?!我干恁个熊!\"
北商揪着衣领骂:\"你个南蛮要吃官司!莫要赖皮,不识好歹!\"
喜宝模仿着南北商客说话的声调,把几个孩子逗得“咯咯”笑个不停,连稳重的三丫也不由抿了嘴角笑。
原来“时件儿”在南方是糕点的意思,在北方汴梁话却是“动物内脏”的意思。
围观人群中,临安府通判苏子敬捻须大笑:\"当年东坡肉引黄州惠州之争,今日这'时件'倒是成就了《南北糕团录》!\"
遂令铺前悬木牌双解:
【北客须知】时件:五臓庙供奉
【南客请辨】时件:四时景糕团
“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啦。”
见几个孩子笑得在田埂上滚作一团,喜宝见状再接再厉,“还有相似的,比如你们的馒头带馅儿吗?”
“馒头怎么会带馅儿呢?带馅儿的不是团子,不,包子么?”三丫实在忍不住,也加入了进来。
“我老家再往南一些,他们的馒头就是带馅儿的。”
“啊~”小萝卜丁们难以置信。
二牛已经学会了:“那不带馅儿的馒头也叫馒头么?”
“是的。”喜宝笑了起来。
与孩子们打成一片后,已经到了正午,二牛的肚子是最快叫的,他年纪小,饿的也快。
但实际上,不管是哪个孩子都饿了,他们的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七岁,都是长身体的时候,早上只喝了点米汤,怎么能顶得住饥。
“你们不回去吃饭么?”喜宝问道。
“那你怎么办?”三丫反问道。
“我有你们给的甜根呀。”喜宝懒懒的晃了晃手里的一把甜根,“这就是我的午饭了。”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最终三丫摇了摇头,站起来道了声“你等着”,便带着几个孩子走了。
二牛有点舍不得喜宝,跟在三丫身后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的往后看,最后三丫嫌他太磨叽,就往后一步,捉住二牛的胳膊把他拖走了。
喜宝坐在田垄上,远远地看着几个孩子的背影,直到二牛被拖走看不见她也没有起身,只看着手里的甜根,拿了一根慢慢的放到嘴里。
盐碱地的甜根啊.....
大槐村是有甜根的,只是与手中的不太一样。
不似这里稀稀拉拉的几处芦苇,大槐村大片大片的芦苇生在水洼旁边,刚挖出来时甜根雪白肥美,清润甘甜,但村里的小孩根本就看不上。
春天的时候总是去找些更甜美的野果子吃,什么桑葚啦,刺泡啦,野莓之类的,甜根只有实在无聊没得吃才有孩子愿意嚼两根。
但是盐场这边的孩子吃的就有限了,盐碱地原本作物就难以生长,看着几个孩子面黄肌瘦的样子,他们很有可能只是为了果腹。
他们不曾吃过真正的甜根,也不知道“甜根”为什么叫“甜根”,甜根为什么是苦的对于他们来说好像并不重要。
细白的牙齿撕开暗褐表皮,露出里头雪絮似的嫩芯,喜宝沉默的嚼着叫人难以下咽的,不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
她像在嚼着像被海水腌烂的麻绳,咸得舌头发木,又有一种尖锐的苦味,咽下去的瞬间苦得胆汁反流。
为什么呢?她眯着眼睛想。
......
“哥哥——!哥哥——!”
过了不多一会儿,喜宝听到喊声抬起头,就见三丫他们几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三丫怀里抱着个破碗,碗里装着一些黑乎乎的看不出模样的东西。
“给你吃。”三丫递给喜宝,她心里很忐忑,脸上带着些许的不自在,人家给自己吃点心,自己就给人家吃这个,虽然这已经是她家里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他应该看不上吧,三丫心想,但是她已经把家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碗带出来了,要是被娘发现了,回去后估计要挨上一顿好打。
三丫虽然双手递给喜宝碗,但是却不敢正眼看她,她怕他像那些盐商带来的富家公子哥一样,拿他们当乐子,消遣他们。
就像以前遇到的人一样,他爹来做生意,他自己无聊,便过来与她说话要三丫带着他玩,说要与三丫当朋友。
等她上当后,那人就说要给她吃东西,他递给了她一个白面馒头,等她伸手去拿的时候,他手一松,馒头就掉到了地上。
雪白的馒头上沾了泥土,变得肮脏起来。
小小的三丫以为他是手松了,便傻乎乎去去捡馒头,她无比认真的擦干净馒头上的土,把它重新擦得干干净净的还给他,但是他又笑着再一次扔在了地上。
... ...
面前的少年似乎与那人不同,三丫才愿意给他吃的的。
“多谢三丫妹妹。”喜宝笑着接过来:“我还以为要饿肚子了哩,你真是心善。”
三丫松了口气,看着面前人的俊脸,没来由的心情好了起来,“那...那你多吃些。”
“哥哥,你吃这个!”二牛也带了东西,是野菜团子,这个喜宝倒是不陌生,只是二牛的野菜团子看上去基本没什么面粉,但相比之下竟然是四个人里面最好的。
四个孩子各自都带了东西,三丫带了糊糊,二牛带了野菜团子,阿板跟阿圆带了豆粕与花生粕。
喜宝很难过,但面上还是笑着都接受了,“快坐下一起吃。”
盐工家的粮食都是有限的,看得出来他们都是把自己的口粮拿出来给她了。
四个孩子围成一个圈坐下,他们互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又掏出了早上喜宝分给他们的枣泥酥。
“哥哥,你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