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倒好,我还能偷走他的体温,温暖我这如尸体一般的冰冷身躯。我目之所及,就是他那锋利坚毅的下颌角,和那一动一动的喉结,忽然嘴巴嘶哑干涩,忍不住狠狠咳嗽了起来。这一定是被烟呛的。都死到临头了,脑子竟然还有空想些不该想的。但还是那句话,如今我也只能甘之如饴地,感受着他的一切,如今我们隔着衣裳,我倒是觉得已经赤裸坦诚相依。
一步一顿,脚步沉重。而他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我也很有默契地,保持安静。不必狡辩、不必求饶、更别说些破坏气氛的话。我躺在他的怀里,和他一起,往那山巅走去,往那火焰的源头走去,已经是我此生,最美好幸福的时刻,那些疯魔叫唤的人,倒像是在祝福歌颂我们了。
“献祭她!”
“消灭她!”
“让她去死!”
声声迫不及待的呼唤,越叫越起劲,好像也想借着我的陨落死亡,让自己就地重生。如果可以的话,那我祝福你,但现实还是没人比我更加清楚。我的死亡,不过和大街上随便饿死一个人一样,尸体发臭令人作呕才被发现,然后草席一裹,随意丢弃在那山间就算是处理完毕了。而一觉醒来,照常有人死去,那时大家只会陷入更绝望的虚无。
那时候还能做些什么,来改变末日般无望的生活呢?
直至大家,找到一个新的东西来怨恨、指责、推脱。
如此往复,也能消磨些不幸的时光了。
不知不觉中,那黑暗的时代,也到底是过去了。
我不禁无奈,如此激动,倒惹人发笑。
我抬眼看他,他那雪白脖子的青筋,也凸起了,好似也在咬紧牙关,隐忍些什么。自然是抱着我这个他口中的毒瘤渣滓,难以控制的厌恶?
忍忍吧,很快,你就可以将我处置了。
目的地快到了,可抱我的手,却更加紧了。
我开始疑惑,脑子也开始清醒起来。
若如他所说,他那般恨我,恨我利用他,恨我无情抛弃这个城市,随便将我杀了弃了就可以。为什么要为我一人,搭起那么恢弘的戏台?还要以那他曾经嗤之以鼻的“精神领袖”的身份,学着我骗人的模样,去蛊惑那些愚不可及的绝望人民。
驱动他去做这一切的,是什么呢?
肯定有那漫天的恨意,可为什么他紧抱我时,两颗心紧紧相贴,我却感受不到那一丁点的恨意呢?相反的,温热得渗人。
肯定是被自顾自的幻想,迷了心智。我唯有这么解释,全天下都要死,谁也逃脱不了,无论我的死,是他的目的,还是他目的的垫脚石也好,我都愿意。在临死前才敢于正面的情感,对于我来说也不算太晚。但无论如何,我也无力反抗,因为无需反抗了。
这漫长的道路,足以让我彻底迷失。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抬起我那剩下一点力气的双手,绕到他的脖子后面,紧紧地环着他,企图更进一步的拉近我们俩的距离。相信我,这真的是我的本能反应,我甚至没有思考、没有反应过来。
他虽然目视前方,眼神没有波澜的往前走着,但我如此大胆冒昧的举动,他分明感受到了!可是他没有挣脱我,就这样任我抱着,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受到那撑在我腰间的手,更紧了几分,胸膛里那颗心的跳动频率,与我逐渐一致。
似在回应,是在回应!
我望着他,大脑开始空白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那铺天盖地的不祥预感。
不对,这不对劲。
我若是他口中的污秽之物,为何他毫无防备的与我紧紧贴着,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生理反抗?他看我时眼神里的怜惜,也不像是要隐藏的样子。而且他抱着我的手,更像是想护我,而不是害我。而我对于我无意间的爱意表达,他以更厚重的力量,给我以回应。
这不合理,他不是那被选中的,要将我丢进地狱的人吗?
如今戏台下的观众,血红着双眼,拍手叫好。我的陨灭,已成为不可改变的定局。
而戏台上的我俩,任是如何暗度陈仓,都终将淹没在那人山人海中,没有一丝生机。
那接下来的剧情,还能如何转折不成?
猛地,我好似想起了什么。
可是,时间刚刚好,我们已经穿过那火光灼烧皮肤的祭台,那火也跟着蔓延来了。
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的深渊了,深不见底,渊底还传来那低沉的嘶吼嚎叫。
我拼命地抓住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
“阿榆!”我一开口,那血腥的气味随之而来。那逆行倒流的血液,拼命地往颅顶冲来,我几乎是带着含糊不清的哭腔。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阿榆,不要!”我垂死挣扎,却无力反抗。
随即,祭台上的火,越燃越烈。我们随风飘逸的衣裳,一触碰到火,便化成了黑色的灰四散,那皮肤的灼热感,真实而渗人。我当如此,那紧紧抱着我,将我护在胸前的他,都差点被火爬上了身。
可是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目光坚定地望着我前方,然后慢慢的向我看来,我终于看清,那眼底的泪,不是我的幻想。
是啊,他说,他是被选中的。
他说,唯有他,可以亲手处置我。
他说,要让我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如此恨我,也如此爱我。
太吵了。他根本听不见我说话,或许他听见了,可是不想听我的。
我终于反应过来,为何人人对他深信不疑。
因为他承诺大家,要以自己的身躯,镇压着我这难死的灵魂。
献祭我的同时,牺牲他自己。
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为了那满城的人民,如此赤忱的勇士。自然能让他们臣服,让他们言听计从。
如若有人愿意以自己的身躯,去镇压那歹毒的魔头,而自己就只负责持着火把,在一边无能地叫嚣着、祈祷着,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呢。这令人绝望的末日里,将那漫山遍野的砂石,说是金银,都会有人趋之若鹜。更别说是那梦寐以求的安定人生,在混乱不堪的时代中,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可当我反应过来,已经无力回天。
果然,我的存在,便是灾难。
可偏偏让那些我在意的人,心甘情愿地被我啃噬侵害。而这,便是我身上带的诅咒,最恶毒的地方。
我已经没有力气和时间,去用最肮脏的话语咒骂那些恶毒的执笔人。
我知道我如何,也改变不了了。
改变不了,那早就决定和我一起在这火焰中消失的阿榆。
如鲠在喉,我轻轻抬手,抚摸上他的脸庞,只为擦干他眼角的泪。
别哭,我的木头脑袋。你依旧是那么偏执、一意孤行。
和我一起死,真的不值。但他认定的事情,谁又能动摇呢?
感受到我的抚摸,他终于低头看我,那眼睛里的爱意倾泻而出,这次,我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那没有一丝杂质,只有炽热而赤裸的爱意。
心已经痛得快要缩成一团,火焰中的我们二人,早已呼吸困难。而我依然拼尽全力,给他挤出一个笑容。虽有几分苦涩,但更多的是坦然了,我想借着这个笑,对他说,虽然你做的这些事很傻,但是没关系,我就是喜欢你那执拗的痴傻。
在那火爬上他的脸之前,他也给了我一个,无比纯粹的微笑。纯粹得就好像,初次见面时,他那句对我说的,发自内心的“你也很好看。”
他知道我想说什么。
此时此刻的我们,才将那隔山海的隔阂,统统捅破了去。
可是会不会,已经太晚了呢?
祭台下人声鼎沸,被火光和烟雾笼罩的我们,早已让他们看不清。只余留声声叫唤,催促着我们赶紧去死,赶紧替他们的美好生活,去死!
“抱紧我。”这是他今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也可能是这一生,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好。”
我用尽全身最后的一丝气力,紧紧地抱着他,我们的衣裳,早就被烧的破烂,火星子疯狂地围着我们跳动,而那迷人眼的火焰抱着的,是从此以后亲密无间的两人。
我抱着他,他裹着我,如若我们血肉被火吞没,估计也能遗留两具难舍难分的骸骨。
对不起,我说要将命还给你。却又倒欠了你一条。
对不起,我早该抱紧你。
对不起,我仍然说不出那臊人的爱意。
但那爱,从来就不用说出口。
我轻轻闭上双眼,用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去感受此刻的相拥。
却感到身体一轻,随后就是那轻飘飘的失重感。
疼痛感早已让我麻木,连下坠的滋味,都那么迟钝轻微。
又或许是他将我抱得太紧,用他的身体,全然将我包住,托住,我才得以不会在风中四处凌乱。
没错,他抱着我,衣衫发丝还带着火,头也不回地,往悬崖跃下了。
如同一团燃着火焰的陨石,在黑暗的空中,画出一道明亮的抛物线。若远远看到,都要惊呼一声,哇快看是流星。而事实,不过是遭了世人厌弃遗弃的两人,灿烂的死去而已。
呵,不禁想起,我降生时也是从悬崖坠落。
只不过彼时将我一手推下的他,如今却将我紧紧抱在怀中,和我一同陨落。
如此,也好。
抬眼看他,正好撞见他深深凝视我的双眼。
我们就这样在空中旋转、坠落,而目光依然锁定,在彼此所爱脸上。
好似这短短几秒的坠落,便是我们相互陪伴的余生,短暂得漏掉一秒都会成为遗憾。
“我说过要保护你。”风声在耳边呼啸,但我依然听到了他在我耳边说的话。
“护不了你,就和你一起去死。”
有这句话,我这一生,哪怕如何悲惨,我都乐在其中。
我绝不是一颗孤独漂浮的尘埃。
我的存在,也曾是某人的使命。
我那注定悲惨不堪的一生,从此也有了一丝丝值得回味无穷的美好。
因为稍纵即逝,才倍感珍贵美好。
“深呼吸,闭上眼。”他接着说。
我说过,我已经完全臣服于他。
所以我,乖乖地,闭上了眼。
随即,我们便淹没在那冰冷的水中。从高处落地时拍打水面激起的水花,统统拍在他的身上,如此重击,他好似早就准备好承受。
坠地的痛楚,被入水的窒息替代。我们俩,被那刺骨冰冷的水,紧紧裹住,那水湍急得很,慢慢地,还是进了我的眼睛、鼻孔,然后是嘴巴,肺部。
一片漆黑,我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只隐约感知到,一双手,紧紧地拉着我。任水流如何击打,都没有半丝松开的意思。沉入这漆黑的水滴,化作两缕水鬼冤魂,空闲时便出来吓吓偶然路过的人,只要能彼此相守,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形态,我都如同被恩赐。
只是众所周知,若我们死去,不过是回到那个地方。而那里的他,是否又是和现在的他,有着相同的记忆和意志呢?是否也如紧紧抓住我的阿榆,对我的爱意,要用陪我一起死这个举动来抒发证明?我不甘心,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告诉他,他是我这一生,最美好最意外的惊喜,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美好将支撑着我,硬着头皮,继续孤独灿烂地前行。
渐渐地,我的意识,终究是失去了。那水终究是将我完全吞了,我想。我承认,我说过我没有遗憾,那都是装的。彼时我遗憾没有冲上前去抱着他,如今我遗憾我们明明心意相通,却无疾而终。但承认了又如何呢?
我看不到的是,任是山巅,火光映红了天,喧闹而嘈杂。
而这深不见底的崖底,除了这一个漆黑无敌的湖或是河,还有那洁白圆滚的月,的确,如我们初见那晚那般,美好而动人,投射倒影在水里,被紧紧相拥的两个身影狠狠地拍碎,然后又迅速地恢复了完整的形状。
这日子,是他专门为我而选的。
不是黄道吉日,不是神的指引,只不过是,今天恰好,月色很美,和那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