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黑,所有人有条不紊的准备着在此处安营扎寨。
屠二爷常年在外面走,经验丰富。带着人选了一处风水宝地扎了帐子,干草堆一铺,随从们围着马车合衣一躺,再留两个人轮流守夜,便也凑合一晚。
陈妈端来一碗香味浓郁的鸡汤,温婉吃不下。
看到温婉嘴边长起的燎泡,陈妈心疼得厉害,“这鸡是屠二爷今儿个从山里抓回来的,路上条件艰苦,大姑娘忍耐一些。再有十几日路程,咱就到播州城了。”
温婉不想让底下人担心,便硬撑头皮的将半碗鸡汤喝完。
随后又想起还没有给知州大人买礼物,这送礼是一门技术活,务必送到对方心坎上。更何况她和知州大人完全不熟,不知底细的商户舔着脸来送礼,怕是连知州老爷的大门都进不去。
得打听清楚这个知州大人的喜好。
温婉拖着笨重的身子下车。
安营的地方是一处开阔的草丛,不远处是河流,打水生活很是便利。手脚麻利的仆人们已经寻了一大捆干柴,早早的将火堆生起来。
温婉在人群堆里找了一阵,终于找到坐在远处大石头堆上程允章。
如此旅途上,程允章亦是手不释卷。
他穿一袭单薄的玄色衣裳,墨黑的发丝全部高高束起,许是为了防备弯砀山的匪患,难得见程允章随身佩剑,倒显得飒爽。
他安静的坐在那里,背脊挺直,从不弯腰驼背,可见教养良好。
天边霞光不明,营地上生着火,那青年男子便借着这晦暗的光线读书。直到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那男子才合上书扭过身来。
程允章仿佛背后长眼睛似的,只听脚步声便知道是温婉。
她的脚步声要比寻常人重些,绵些,应是怀孕叫她身子变得笨拙的缘故。
晦暗的霞光下,那女子迎面走来。
她穿一身鹅黄色轻纱长裙,衣带宽松,头发盘起,露出腹部高高隆起,整个人相比出发前显然清瘦了许多,眸子也不似从前光亮。
风雨飘摇之中,那人犹如大海上一叶小小的扁舟,形单影只的靠向他这一处港湾。
有时候…程允章觉得,师妹跟自己母亲很像。
一样情绪内敛,喜将所有事担负在自己瘦削的肩上,打落牙齿也和着血生生往下吞。
只不过。
母亲脸上永远是皱巴巴的哀愁,纤细的双腿往前奔走,一刻也不停下,仿佛一旦停下,身后那猛兽便会吞噬她。
母亲是从来不笑的。
小时候,他问母亲,为什么不喜欢笑。
母亲便冷冷回答:如何笑得出来?
母亲的手重重的落在他肩膀,恍惚间,她的声音又在耳侧回响:等你科举中第,为娘才笑得出来。
而狐狸师妹却很爱笑。
冷笑、嘲笑、微笑、大笑。
有时候笑起来牙齿全部露出,东倒西歪,捧着肚子发出“哈哈哈哈”的声音,全无大陈朝小娘子们的含蓄和文雅。
有时候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摇头晃脑,一看就知道在打黑心算盘。
有时候皮笑肉不笑,淡淡一瞥,眼睛里夹杂寒风冷雨,让人望而生畏。
狐狸师妹有一千张脸,一万张脸。
每一张脸都颇有姿色又生动!
“师妹。”
男子声音仿佛砂砾划过喉咙,粗粗的,沙沙的,低沉悦耳。
他将书本随手放在石头上,起身相迎,“有事派人来叫我便是。你身子笨拙,不方便行走。”
温婉笑道:“坐了一日了,腿脚都有些浮肿,出来走走。”
程允章问过师娘带来的产婆,那产婆说女子怀孕辛苦,除了开始的孕吐,腰腹疼痛,到了孕后期身体肿大,尤其是脚会浮肿得连鞋子都穿不下。
前两日师娘看到师妹脚上那双不合脚的鞋,回来以后一直在擦眼泪,先是责怪温婉忍着疼痛不提,又暗恼自己不细心,说狐狸师妹叫她一声娘,她却没尽到一个做母亲的义务。
而温婉身边那个陈妈和红梅,两个人每天为十几个人的伙食忙得脚不沾地,陈妈有心无力,做了一半的鞋垫子又投身到厨房事业中去。
这几日师娘一空下来,便重拾针线活,忙着给狐狸师妹做新鞋。
程允章觉得自己也该做点什么,于是他命书童去了附近的农户家寻了止痛消肿的药膏来,拿到手后又觉得此举甚是唐突,一直犹疑着是否该托师娘转交给温婉。
他未婚,她守寡,一个不小心,便是风言风语。
程允章自认问心无愧,可流言却积毁销骨。
不过此刻也顾不得了。
“师妹,你且坐着。我那车上有止痛消肿的膏药,我给你取来。”
“修文师兄……”温婉笑着摇头,“不必。我今日来是有些事情想请教师兄。师兄且坐。”
见温婉神情认真,程允章也大致猜到她的心思,“师妹是想问我播州的事情吧?”
程允章年纪不大,脑瓜子却灵活,身上有一种知世故却又不世故的通达。
温婉怀疑,元六郎知晓并州的事情是她的幕后主使,当真是程允章告诉的吗?
可这些…再没有答案。
“嗯。想问问师兄…播州知府严大人是什么性子,喜好什么。”
程允章犹豫片刻,方才郑重道:“师妹是想给知州大人送礼?”
“礼多人不怪。”温婉不否认,“这案子…很蹊跷,知州大人不可能看不出,除非有人…授意。”
程允章蹙眉,“既然知道,师妹还要去送礼?”
温婉苦笑,“没其他法子。先去拜拜码头,总错不了。”
大陈朝是官本位的封建王朝,什么律法、什么情理都不管用。只有权势和人情管用。
程允章却不赞同,“师妹这点家底,就算倾家荡产,怕也入不了严大人的眼。”
温婉沉默。
她怎能不清楚?
只是她…表面看着运筹帷幄,叫跟随她来的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酒坊的活计们跟着她,那是信任她。
但…实际上,对于怎么救便宜爹,她毫无头绪。
假装云淡风轻,不过是前世养成的习惯。
身居高位者,就算是脑壳下一秒落地,这一刻你也得维持体面和威严。否则,底下人会比你更慌更乱,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弃你而去。
就像便宜爹病重时,酒坊人心浮动,才会出现石金泉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