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就在谢玿与林妤依依惜别之时,月老目光定定地看着资良瑜,将他叫到一旁,对他说:
“君玙,你真的爱谢玿吗?你可问过你自己?是你爱他,还是王玢爱他?”
资良瑜顿觉奇怪,低声问道:
“为何这般问?”
“你只回答便好了。”
资良瑜不明所以,可依然坚定地回答道:
“我爱他,胜过王玢。”
月老脸上有了些许难过,他追问几乎是质问资良瑜:
“你为何如此坚定?”
“因为我们不一样,王玢爱的,是那个无忧无虑,莽撞又真纯的少年郎,可我不是啊。”
资良瑜笑道:
“我爱他的天真,也爱他的狡诈,我爱他的烂漫,也爱他的狠戾,我爱他的温柔,也爱他的冷漠,我爱他天真无邪,也爱他机关算尽,我爱他眉眼温良,也爱他蛇蝎心肠。我爱他,他的人,他的心。”
资良瑜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他想去包容谢玿的一切,只有这些都具备的谢玿,才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谢玿。
“我知道他心里有王玢,可我也知道他心里有我。我会在意,但我不否认。”
“明明靠近如饮鸩止渴,奈何我欲罢不能。”
资良瑜含笑的眸子看向月老,却见月老愣愣地看着他,良久,月老脸上浮现一抹无奈的笑,对他道:
“君玙啊,若你当真这么想,那我不想再欺瞒于你。”
那是十一年前。
王玢死后,并未回归神位,玉雨殿君玙长眠不醒,神主察觉有异,亲自入凡世查探。
这一查,直接将神主唬得差点从云端栽落,君玙在九重天上睡着,可那小祠堂里坐在供台上飘飘欲散的,不是君玙,还能是哪个?
他立马飞身上前,擒住了君玙,不料君玙当即横眉冷对,愤然甩开他的手,怒道:
“放肆!”
神主本想教训君玙一顿,可他定睛一看,眼前此人,并非那风流倜傥的司命大人。神主顿时警惕,问他道:
“你是何人?”
那神似君玙的人呛回来:
“这句话,分明该我问你。”
神主气笑了,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啊,是九重天上众神之首。”
那人表情一顿,嘟囔了一句“真叫神仙听见我的愿望来”,突然望向他,神色带上一丝恳求,语气也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你可是来替我偿愿的?”
“愿?什么愿?”
那人态度恭敬了许多,低声道:
“愿留在谢玿身边,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神主摇头笑道:
“我不是偿愿的,我是来寻人的。”
那人神情落寞了几分,又自顾自坐在供台上,自言自语道:
“我鲜有挚友,曾有一,却也故去,你寻人,总寻的不是我。”
神主瞧着他这张脸,暗道这魂魄定与君玙有关联,或许君玙不醒,正是因为此人。随即神主环顾四周,抬头去看那那殿中铜像,顿时大惊失色,这玉树临风的,不是君玙,又是哪个?
“或许我可以替你偿愿,但是你要先告诉我,你是谁?这是哪?”
那人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带嘲讽地问道:
“神明不都是无所不知的吗?”
“非也,神明各司其职,能力也不同。”
那人似乎被勾起了什么伤心事,垂头丧气道:
“我叫王玢,字珏,京城人士,丧命火海。这里是百姓为我立的生祠,络公祠,不知怎的,我再有意识,便困在这一方殿中,苦苦离不去。”
神主垂眸,端详着君玙这张忧伤的脸,果然和他想的不错,眼前此人确实是君玙,准确来说,曾经是君玙。
因他生时行善积德,受人香火,积年累月,生出神识,自然便与君玙神魂分开。若再过几十年,或者几百年,此人便可得道升仙。
严格意义上讲,他与司命,已经是两个人了。
至于为何司命不醒,想来是神魂分离所致体弱之症,不久便也会醒来。
以往也有精灵野怪得道成仙之前例,却无生人立祠得道,而这人,又来得这般特殊,应是仙缘之故。
神主看着王玢,沉吟道:
“如此颓丧,果真不像他。”
王玢听见了神主的话,没好气地回他道:
“我都已经死了,你还要我怎的?”
神主眼珠一转,心里便盘算开了,他狡黠一笑,对王玢道:
“你想知道你死后,谢玿会如何吗?”
……
“会如何?”
资良瑜忍不住问道。
正讲得津津有味的月老瞪了他一眼,气道:
“别打岔。”
“哦,你请。”
……
王玢一听神主这般问,顿时打起来精神,问道:
“会如何?”
神主面带悲伤,对他道:
“你以为没了你,谢玿便会一帆风顺、一生无忧吗?”
“难道不是吗?”
王玢无不自嘲地反问。
“我不信你,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又如何知道谢玿的命运。”
神主再一次被气笑,他对王玢说:
“我那是唬你的,寻常神明自然不知,可我是九重天之首,上天入地,只要我想知道,则我无所不知。”
……
闻言资良瑜有些好笑地点评:
“他确实这般,时常喜欢自夸。”
……
见王玢不信,神主拉起王玢,画面争先恐后涌入王玢脑海中,他看见了谢玿娶妻,看见皇帝病重,匈奴入侵,看见太子草草即位,率部亲征,兵围城下,新帝托人送出尚在襁褓中的小太子,与速速随部赶来支援的谢玿会面,危城托孤。
随即他看见了自己,他早就离开络公祠,一直跟在谢玿身边,目睹这一切。
谢玿渐渐地能瞥见自己,能感受到,可却看不分明。谢玿有太多话想说,疲倦不堪的他,把这一缕残魂当作精神寄托。
夜中低语,情话绵绵,人人皆谓谢玿患了癔症。
天玑公主自与谢玿成婚以来就不曾好好相处过,眼下家国忧难,更无心情爱,而自己的丈夫得了癔症这种丢人现眼的病症,更叫她厌弃。
战事终于平定,谢玿辅政,搬入皇宫,可他越来越能感受到王玢的存在,在旁人眼中,他的癔症愈发严重。
谢玿治国辅政,天玑公主则亲自抚养幼帝。
宫里宫外,因为谢玿的病而诸多流言耻笑,说什么谢玿曾经暗恋一男子,久久压抑,才憋成了癔症。
有人说公主可怜,嫁给一个不是太监胜似太监的人,有人说家国交到如此之人手中,才是真正无望。
消息传入天玑公主耳中,一国公主,挥手让宫女将幼帝抱下去休息,当即发了好大一通火。她怒不可遏道:
“简直放肆!侮辱皇室,罪不可赦,口舌多者,一一处决。待陛下懂事,知晓如此流言,何其无辜?何其伤心?何其无光?那谢玿,断留不得。”
一碗发妻亲自捧来的毒羹汤,谢玿毫无防备,任凭毒物滚落喉头,落在胃中。
天玑当真恨毒了谢玿,被迫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一个身残的人,一个为人诟病的人,她是公主,是骄傲的金凤凰,她不允许有这样的污点。所以她的毒药,穿肠破肚,七窍流血。
可她还是顾念谢玿护国有功,分外善待谢氏。
公主对外宣称丞相暴毙,草席一卷,草草弃尸。公主铁腕手段,抱着幼帝,以雷霆之势,架海擎天,稳坐江山。
而他在谢玿死时几欲肝肠寸断,守在谢玿尸体旁,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挪动着他的尸首。
寻了个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之地埋葬,终叫谢玿入土为安。立了一块无字墓碑,在那面前一站,便是一个又一个三年。
……
资良瑜有些怔住,那时王玢看见的,就是自己如今的梦境。
可为何自己会梦见这些画面?
资良瑜有些无措地看向月老,问他道:
“王玢……他是否,与我交融?”
月老的眼神带着些怜悯,点点头道:
“正是。神主叫他看见谢玿因他而死,告诉他本是神君转世,若回归神位,自然可逆转一切。王玢他……答应了。”
资良瑜苦笑着,喃喃道:
“神主这般,是想看看,我是否有会如王玢一般,生一颗怜世之心吧?”
“他因我而生,却因情成了自我。”
月老宽慰资良瑜:
“他本就是你,你本就是他,各自成全罢了。我们也说不准,是否即使王玢仍在,而你醒来,也依旧会爱上谢玿。君玙,看开点,不必过分介怀。”
资良瑜没说话,月老拍了拍他的肩,提醒道:
“神主自然不愿你苦守无间,如今我先将真相告诉你,是去是留,你自行选择。”
言毕,无需即刻知道资良瑜的答案,月老撤去结界,带着资良瑜与谢玿离开。
谢玿与资良瑜入了巴蜀,资良瑜忽而提出想去拜访当地名祠络公祠,谢玿欣然而往。
谢玿听着乡人介绍络公美谈,看着殿中王玢塑像,好一阵心酸。原来那些年,王玢连用自己的名字造福于民都做不到,就这样蒙蔽了天下百姓。
资良瑜则看着那方供台,想象着王玢在知晓自己会给谢玿带来灾难时会有多无助,沉默着,资良瑜上了三炷香,虔诚拜了三拜。
周围的世界仿佛静止了,正如月老所料,神主来了。
神主将真相告诉资良瑜,颇有些洋洋得意地对资良瑜道:
“若非王玢,你压根不会爱上谢玿,你真的要为一个你不爱的人,去无间受百世之苦,放弃你拥有的一切吗?君玙,回头是岸。”
资良瑜头也不回,只看着王玢塑像问神主:
“你骗了他,利用他,只是为了那一颗所谓的怜世之心。你与月老联手,引我与谢玿梦中相会,我果不其然上了当,以激发属于王玢的那颗心。但是你没有想到,王玢会这般爱他,我会这般爱他,神君入世,一切都不可控了。”
“神主,你想要怜世之心,却也给世人带来了灾难,你怜世吗?你的补救,便是放任自流,你太想知道,若我知晓真相,会是何种神情。可即使没有王玢,你又如何确保,君玙不会爱谢玿?”
神主大概已经知道资良瑜的态度了,他的脸色愈发冷峻,而资良瑜语气愈发坚定:
“王玢与我,灵魂交融,我即是他,他即是我,你又怎敢肯定,站在你面前的,不是王玢,而是君玙呢?”
神主简直要被资良瑜气死了,他干脆威胁资良瑜道:
“君玙,你愿意接受这样的真相,可谢玿呢?他若知道真相,是否就弃你而去?”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资良瑜的笑点,他笑起来,笑到眼里有了一丝泪花,望着神主道:
“神主运筹帷幄,也有失算的一天,他爱我,我肯定。”
最终劝不动资良瑜回心转意,神主悠悠叹了口气,留下一句:
“你若后悔,随时欢迎。”
声音空空回荡,再看时人已不在。
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袭来,资良瑜回望了眼那金像,拨开人群来到谢玿身旁,伸出手寻着,与谢玿十指相扣。
拜过了见证着生离死别的络公祠,醉眠于梨花纷飞的弱水河畔,收到了游学在外印着花香的家书,穿过昆仑山下茫茫无边的戈壁瀚海,美玉佳人,与马为伴,丈步天涯。
战火在七月停歇,边境患难夫妻,终回故里,而那豪情满怀的公主,携一忠仆,穿梭山水之间。
他们何在?
你可还记得,乌鹊桥边,乌衣巷口。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