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茉从噩梦中惊醒,看了看床边的闹钟,凌晨三点,国内应该是下午三点了。她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从床头柜上拿起香烟和打火机,赤着脚走去了阳台。
哪怕是大都市的市中心,凌晨三点也是寂静无声的,她点燃一根烟,享受着难得的静谧时刻,今年是1987年,她在纽约的第五年。
“怎么不睡了?”李茉身边的男人还是醒了,是她按下打火机的那一声吵醒了他。见她只穿了吊带睡裙就为她披上了一件外套,和她并排站着,欣赏李茉吞云吐雾的模样。
“你要吗?”李茉晃了晃烟盒,作势要给他点烟。
男人接过烟,问她:“是因为晚上的时候读了你父母的来信吗?”
“有点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做噩梦了。”李茉揉揉自己的额头,回答道,“明天休假一天,好累。”
“你是老板,你和薇奥拉说一声就好了,就是乔女士可能会批评你,昨天晚餐的时候她还说你这个月工作没完成。”男人狡黠地对她笑了。
“埃里克,你明天早上帮我打电话跟舒奶奶说吧,就说我发热了。”李茉靠在他肩上,小声出着主意,“我说会露馅的,你就说我起不来床了。”
“不不,我才不帮你说谎。”他揉了揉李茉的头发,“乔女士是你的家人,你实话实说她会理解的。”
埃里克是个混血儿,母亲是华人,父亲是白人,他遗传了父亲高挑的身材和棕色的卷发,长相却和母亲一样俊美。李茉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薇奥拉举办的聚会,她以为埃里克是烫了头发的亚洲人,因为他甚至直接对李茉字正腔圆地问好,待李茉问了才知道他的来历,其实也不用多问,埃里克除了问好之外不会说什么汉语,小时候学过,后来都还给妈妈了。他们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一开始埃里克缠着李茉教他数学和物理,后来只有专业课了,他也还缠着李茉一起去图书馆。
埃里克对这个美丽的姑娘充满了好奇心,认识没多久就大胆地向李茉告白了。李茉拒绝了,说自己不想恋爱。他又锲而不舍地追了四年,直到大学毕业,李茉和薇奥拉一起创办了时装公司,他在薇奥拉的助攻下又告白了一次,李茉才接受。埃里克毕业后在华尔街工作,是个标准的白领,薇奥拉无数次想挖他来她和李茉的公司做市场,埃里克却在这个方面非常清醒决绝,他不想女友当自己的老板。还有一层原因则是因为埃里克有一个高中时期就组建的乐队,李茉的工作安排在他看来有些紧锣密鼓了,他还需要时间去彩排,演出,还有和朋友们一起玩乐。
李茉喜欢上埃里克的也恰好是他这一点清醒,埃里克心里除了爱情还有事业和家庭,还有友情,而他不是一个为了爱情放下所有的人,这让李茉也能自由地去选择自己的方向。
她读书期间一直在和薇奥拉保持联系,薇奥拉从莱美辞职了,也来了曼哈顿,两人一拍即合开始创业,各司其职,再加上有舒奶奶人脉上的扶持,这家小企业也逐渐羽翼丰满。
舒乔的大女儿一家也移民来美国定居了,五年前回国就是为了接已经年迈的母亲在身边养老。舒乔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但是那天晚上李茉去小洋楼的时候告诉她那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告诉她自己已经退学了,恳求她带自己离开。她想了想,带上了李茉跟着大女儿走了。
李茉的心里有一个填不上的窟窿,舒乔明白。
五年前因为早产没有抢救过来的那个孩子,不止成了李茉心里迈不过去的坎,也成为了她和家人之间无形的障碍。陆英一开始没有告诉李茉,就是怕她情绪本来就激动,知道了又会生病。但是始终是瞒不过去的,李茉甚至无暇去管自己的事情,只记挂着二嫂怎么样,孩子怎么样,她问了很多次,问了很多人,最后是周雪梅告诉她的,孩子没有了,葛爱华的精神有些崩溃了。
李茉不信,回到家才知道妈妈说的都是真的。那个文静柔弱的二嫂,变成了精神病。她亲手抱过那个拼了半条命生下来的孩子,那孩子在她的怀里哭声逐渐微弱,最后咽了气。葛爱华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甚至连亲生的榕宇也见不得,榕宇也不明白为什么温柔的妈妈变成了这样,连他伸出手臂想要妈妈抱抱,都会换来她歇斯底里的尖叫。李茉想去房间里看看二嫂,亲口对她道歉,李承良却拦着不让她进门:“你进去只能是刺激她,过几天我们就从这里搬回去,你还是离我妻子和孩子远一些吧。”
“小茉,你二哥在气头上,等事情过去了,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这也不是你的错。”周雪梅揽着女儿的肩膀,将她送回了自己房间。
“妈,是我的错。”李茉喃喃自语,“二哥说得没错。”
事情真的能过得去吗?孩子没了,二嫂疯了,二哥的小家就在她面前被毁掉了,如果她当时忍了那一时之怒,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小茉啊,你也病了,你不能把所有的罪责都怪在自己身上...”周雪梅想说罪魁祸首都在对面那家人,可又怕说出口了让李茉更受刺激,话音戛然而止。
李茉当然也想到了这些,那天白雨玲说的应该都是真的,她有了顾语存的孩子。那他们应该是早就发生了关系,她想到了那件外套,想到了餐桌上那颗扣子,她问过顾语存,他还一口咬定是李茉掉在这里自己忘了。这些蛛丝马迹她不该遗漏的,现在追忆起来都是让人作呕的往事。李茉忍住反胃的感觉,强打起精神对周雪梅说:“二嫂病了,二哥一个人肯定照应不过来,还有榕宇呢。我现在去省城,明天就回舒奶奶那边,妈妈,你和爸爸要好好照顾自己,注意身体,对不起...”
“你在说什么,小茉?你身体这样怎么回广东,你不要这个家了吗?”周雪梅流着泪问,她想将女儿抱进怀里,李茉却轻轻推开了她。
“妈妈,只有我走了,你们才能好好过日子,我会给你和爸爸打电话的,等二嫂的情况好一些了,我再回来看你们。”李茉为妈妈擦干了眼泪,她还有很长的夜路要一个人走。
周雪梅不再阻拦了,看着李茉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一本家庭相册。最后,李茉将无名指上的戒指放在了桌上:“妈妈,这个我不要了,对不起,我知道我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第二天,李承志夫妇送李茉上了南下的火车,朵朵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搂着李茉的脖子问:“姑姑,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呀?”
“可能是朵朵长大的时候吧,跟姑姑一样高的时候,所以朵朵要好好吃饭。”李茉亲了亲她的脸颊,又对李承志和陆英道,“大哥,大嫂,你们也快回去吧,总会有再见面的时候的,别担心。”
“小茉,你要注意身体,一路平安啊。”陆英眼含热泪,他们都明白了,再见面遥遥无期。
李承志回家后,将订婚书,那枚钻戒,程月华夫妇送的三金连同所有顾家送的聘礼一并返还,李卫国这些天的血压就没有下来过,需要静养。李承良更是连一个顾姓的人也听不得,强压着火气,让他处理这件事也不现实。长兄如父,李承志能为妹妹做的,就是去退婚,并且将话说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