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面挂笑意的莫慎行此刻目藏寒霜,扫了一眼五阶之下的官员……刚才还窃窃私语的众人立刻闭紧了嘴巴,不敢再冒一丁点的声音。
收回目光,他从容不迫的走过众官,停到正堂门口,一声指哨唤来一队甲卫。
跟在莫慎行身后,身着山文甲的卫士们手托三只不足两尺的木箱,一步一声闷响,在静如幽谷的司廨正堂之中回荡,震人心魄。
“就放这吧!”莫慎行指了指第四阶踏,在甲卫们放置木盒的时候又回到了五阶之上。
“好奇吗?”幕帘后的卞沧临突如其来的三个字,把座位上的官员们都吓了一跳。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将目光都落在了堂上唯一的绯袍——户司侍首谢闻达的身上。
本来还想继续假寐的谢闻达也没料到自己偷眨个眼能被周围的眼睛逮个正着,只好压着心慌彻底睁开眼睛,清了清嗓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答非所问道:“臣等不知。”
慧玉递过脑袋去,看了眼这个站出来撑场的山羊胡子,用嘴型问身边的卞沧临:谁?
“说‘不知’也对,各位都没有神眼,看不透这些木头。”卞沧临一面伸手将她摁了回去,一面冷笑着嘲讽,直接点了谢闻达的名:“谢侍首,你们户司最近一次的军马采买记册可在?”
谢闻达一听,才安抚好的心脏又是一颤,咽了好几次口水,才稳住差点跑调的破锣嗓子,死鸭子嘴硬道:“自然在……户司的卷库之中。”
“哦?那……这左边箱子里的……会是什么?”卞沧临撩开幕帘,背着手,站到堂案前。
莫慎行两三步跑下去打开了木箱,从里面取出南存策誊抄的那份记册的原册,扔到谢闻达面前。
“侍首大人,你们户司的采买记册不应该都收入户司的卷库之中吗?怎么会出现在……张计官张晚成的宅院中呢?”
“这……”谢闻达埋着头,偷偷瞟了一眼还在位置上,事不关己稳稳坐起的谷长青。
“殿下……这……这不可能啊!”谢闻达没等来谷长青的帮腔,倒是被张业成救了一命。
张业成扑倒在地,连磕了几个响头,哭诉着:“殿下!这绝不可能啊!家弟打小胆子就不大,怎敢擅自将户司记册这么重要的东西带回家中?这可是要丢官、入狱,甚至充入下户军卒的罪过!”
“是吗?张晚成胆小?可……听艾侍正讲,这张晚成在礼阳曾向他引荐过一个人……此人姓蔡,名一户,是个流窜在孟章的悍匪,身上背有六条人命案子。我还真是有些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居然敢同杀人如麻的恶匪称兄道弟……啧啧啧!”卞沧临一阵冷笑,接着又让莫慎行打开了第二个箱子:“想必在座的各位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为何今日要把户司和择冕司的几位官员请入这谨禁司。没错,父皇已下旨……碍于谨禁司侍首尚未到任,不能主审军马盗卖、谋害官员这两件案子,便命我来了结了户司双案。这木箱之中就是圣旨,传旨的侍官我没闲工夫带,也就不宣读了,各位若是有疑,可自行翻阅。”
阶下的人面面相觑,心里头都在嘀咕……谁有胆子质疑?谁又有胆子凑上去碰那箱中圣意?开玩笑不是?
幕帘后的慧玉眨眨眼睛,伸长了脖子往那打开的木箱子里瞟……里面是有一支金色的卷筒,只是……与她见过的圣旨卷筒不同!这支……没有封筒的印鉴纸封。
她忍不住在心里惊叹——五阶上的这个男人……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这是仗着他是孟章国明面上唯一的皇族子嗣吗?真不怕皇帝陛下把他给踢出宫去,换他兄弟上位?
与满是担心的慧玉不同,台前的卞沧临神色自诺,信步坐入案台后,惊堂木一拍,巡卫府的领印、领卫带着一众巡官手持戒杖置于众官身后数步外。
“既然提到了张晚成,那咱们就从张计官被谋害的案子开始吧!”卞沧临靠上椅背,喊了一声:“赵领印!”
“臣在。”
“说说吧!”
“是!”赵星海领了命令,走至堂中:“年初,三月初十,我谨禁司巡卫府接锦都都卫府来报,于羊平街一侧的坎巷中发现户司计官张晚成的尸体。初查,张晚成于初九晚亥时之前,与户司艾侍正艾明、谷侍正谷长青同在醉仙楼饮酒。初十晨卯时,被发现死于坎巷东头,醉仙楼对面四宝斋的青石墙下。死因,为被细长尖锐之物扎穿心脏失血而亡。我巡卫府在初查中,于户司南计官南存策的公廨歇榻下发现血衣一件,因此初断南存策为疑犯,并抓捕。”
“既然提及了艾侍正,那赵领印……去把艾侍正带过来吧!”
“臣,领命!”
谢闻达吃惊的瞪着赵星海走出正堂,没一会儿又见他带着一脸萎靡的艾明走了进来。他总算是知道消失了五、六日的艾明去了哪里。
“臣……拜见太子殿下!”艾明跪拜完也没敢动,趴在原地等着卞沧临发话。
“艾明,三月初九晚,你在何处,做过何事?”
“回殿下,当日,臣下职后本欲去四宝斋取前些日子订的云峰天石砚,路遇张计官与谷侍正。谷侍正邀请臣同去醉仙楼饮酒……臣一时贪杯,就……跟了去。”
“几时?”
“大致……酉时前后……”
“进了醉仙楼之后呢?细讲!”
“是!”艾明一边仔细的回忆,一边慢慢道来:“进了醉仙楼,张计官告知店小二他派人来订了二楼的中房,可现下来了三人,二楼小间怕是挤了些,要改到三楼的大间去,问小二三楼中房可空着?那小二不敢擅自更改,便去问了醉仙楼的掌柜,而后掌柜亲自接待了我等三人,并说,我们运气很好,原本订了三楼中房的人刚刚退了房,于是便将我们订的二楼中房改成了三楼中房。进入包房后,张计官先点了一壶仙人醉,谷侍正担心他空肚饮酒易醉,还点了两样小菜,一道是脆皮花生,另一道是牛肉碎。一杯之后,谷侍正闻到楼下有人在卖米皮,便又叫小二替他买了一碗。饮酒之间,谷侍正一直在劝说张计官,让他不要过于忧心,记册丢失是整个户司的责任,谢侍首定不会只让他一人担责……”
艾明还未讲完,一旁的张业成激动得站了出来:“殿下……殿下!您听见了,我家弟为记册丢失一事忧心忡忡,又怎会是擅自将记册带回家中藏匿之人!说他私藏户司记册,毫无道理!”
卞沧临抬眼瞪住他,淡淡说道:“张辅理莫要着急,听他讲完。”
张业成还想辩驳,可刚准备张嘴便被卞沧临的眼神给吓退了,只好默默退到一旁。
“继续。”
“是……”艾明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我也跟着劝解张计官,说那记册指不定就落在某个角落了,明日再好好找找便是。可张计官还是忧心不已,说他四处都找过了,就差拿把锄头把他的公廨和户司卷库的地挖开来全部寻一遍。卯时鼓后,我下楼去了趟茅厕,回来时看到张计官正吃着谷侍正的米皮,谷侍正还偷偷嘀咕,张计官想吃自己不去买,反而来抢他的吃食。我还安慰谷侍正来着,让他这几日别同张计官一般见识。亥时不到,张计官说他得赶紧回家去,若亥时进不了家门,他今晚就只能睡院子里了。谷侍正怕他喝多,便提出要送他,可张计官像是没听见似的,一转眼就没了影。之后,我同谷侍正一起下了酒楼,小二拉着我俩结酒钱,我和谷侍正还莫名其妙,这张计官请了客,结果钱都不给便跑了,真是让我俩前所未见。”
“这怎么可能?!我家弟从不是吝啬之人,何必为一点酒钱得罪两位上官?”张业成又跳了出来,指着艾明的鼻子骂:“艾明!我弟弟已逝,你还诋毁他名誉,你这等小人行径是何居心?”
“殿下!”艾明惊恐的对着卞沧临又磕了几个响头,连连说道:“殿下!臣句句属实,谷侍正可以作证!”
谷长青见艾明拉出了自己,只好轻叹了一声站了出来:“回禀殿下,臣证实艾侍正所说并非虚言。”
“好了!”卞沧临摆了摆手:“张辅理也不必着急,事情总会水落石出!不过,诸位可知……在艾侍正所提的醉仙楼中,后来又死了一人……”
艾明一脸茫然的看向卞沧临,木讷的摇摇头。其他人也都跟着摇摇头。
“赵领印,都卫府的护首可在?”
“回殿下,魏护首一直在外面候着呢。”赵星海说完便对着大门扬了扬手。
没一会儿,从门外走进来一个蓄着络腮胡的小个子男人。
“都卫府护首魏界山,见过太子殿下。”小个子男人刚想跪下就被卞沧临给叫住了。
“免了!魏护首,关于那个淹死的店小二……说说吧!”
“是!”这小个子男人的声音沉如一口老钟,听得慧玉总感觉自己像是入了山寺一样,“淹死的醉仙楼小二名叫方瑞平,是醉仙楼一方姓厨子的幺子。正因为是幺子,方厨平日里向来看管得紧,而这方瑞平也还算听话,从不在外打混,更不会夜不归宿。可就在十六那日,他从巡卫府离开后既没有回店,也没有归家,至此没了踪迹。十七日一早方厨携家人报至都卫府……都卫府接报后,我便领了一队人去巡查他的下落。直到十八日清晨,葫芦渡的秦家人来告,说他家媳妇在渡口发现了浮尸。经查证,那浮尸便是醉仙楼的小二,方瑞平。”
“诸位是不是又在奇怪……正说着张晚成的死,怎么扯到一个店小二的身上去了?”卞沧临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桌案,一步一步缓缓走下五阶:“这就得说说……家住捱巷,既不会浮水又无须路过的方瑞平,为何要去葫芦渡?魏护首……接着讲!”
“是!”魏界山接了指令,退了两步,转过身去面对众官:“经查,十六日晚,家住葫芦渡的一位老丈坐在家门外的榆树下等儿子归家,子时后,就在家门口看见不远处的渡口附近有黑无常正在锁魂……说是锁魂,可用的……却是网!十七日,李渔户发现自家还没来得及补的渔网被偷,而这渔网……就是与方瑞平缠在一块儿的那张渔网!”
“一个与张晚成有一面之缘的店小二,接了巡卫府的询问后出了大门,却没有回店也不归家,反而去了一处不常去的地儿……并且还死在了那里,为何?”卞沧临走至众官中间,问到。
周围鸦雀无声,但幕帘后却传出了一阵轻柔的回答:“因为他在巡卫府处,遇见了他在张计官案发那晚他见过的人……于是跟着那人去了葫芦渡!而那人也发现了他……”
“杀人……灭口!”卞沧临接下了她的话,抬起头温柔的望向幕帘。
“那店小二看到了杀害我家弟的凶手?就在巡卫府?”张业成激动的奔至赵星海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说!是谁?你们巡卫府别想包庇犯人!”
赵星海扯开他的手,冷冷说道:“在巡卫府处看到人,就一定是我巡卫府的人吗?”
“张辅理,冷静些!”卞沧临斜着眼睛瞟他:“据巡卫府的值守巡官证言,方瑞平出了巡卫府大门,是朝南走的,也就是说,那时,他确实是想回醉仙楼去。可为何转向了东面……这说明,他是在往南走的时候正好遇见了此人!!”
“那会是谁……”张业成不解的看向他。
“谨禁司监卫各司府地位特殊,位置也偏僻,普通人没事根本不会前往瞎逛。那巡卫府南侧……乃是谨禁司监户府的大门!”
众官一听,将目光统统转到了监户府的两位监官身上……
卞沧临不紧不慢的走过去,停在一人面前,慢慢说道:“方瑞平离开巡卫府是在未时一刻……而你……十六日的未时一刻,也提前离了官廨……只为迎你那远道而来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