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无风这一番话将剑修说得当场没了音。
她盯着那犹自跪了个笔直的青年看了半晌,良久方踟蹰着垂了眼睫:“那么……妖王那时都曾给你传递过什么样的情绪。”
“……大人,您话题转移得好生硬啊。”某不怕死的老树眯起眼睛,眼中充斥满了名为“看透”的光,“而且那时的景韶还不是妖王——只是一棵刚长出枝桠的小树。”
苏长泠不语,苏长泠只默默从袖中掏出山君——
于是应无风毫不意外地又立地跪了:“难过、不安、焦虑、挣扎,痛苦……起初在他传来的情绪里面,我还能找见些诸如‘安闲’‘欢欣’一类的让树开心的东西,渐渐便都是那些让人倍感压抑的了,并且越来越强烈。”
“当然,除了挣扎和痛苦,我在后面能感受到的、最多的情绪,还是怨恨与不甘。”
“怨恨……与不甘?”剑修闻此稍感意外,“他这又有什么可怨恨和不甘的?”
“……可能是不甘心于,大家分明都是从同一棵黟山松里分出来的木种,彼此间还能有着特殊的联系,”应无风低着脑袋默了一瞬,“我能被种在灵气氤氲的翠微峰上……而他却只能被丢在五溪山山坳子里,去做那震煞镇阴的木杆子吧。”
“……可那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不是吗?”苏长泠抱剑望了眼天上月,“这又有什么可怨恨的。”
“那的确是‘他’自己的选择,但你别忘了,景韶是木阴——继承了‘他’为数不多恶念的木阴。”青年平静的嗓音微微发哑,“就像你的欲魄和恶魄,更容易受到‘欲念’与‘恶念’的影响一样……景韶也很容易被那些怨煞中潜藏着的恶意迷了眼睛。”
“我在发现他心中藏着那么多的不甘与怨恨后……也曾尝试着想要平息他那满腔的怨怼。”
“但很可惜——至今也没什么效果。”
“?你还试过找法子平息妖王心中的怨气?”剑修眉梢一挑,她闻此忽然来了兴致,“你都……怎么尝试的?”
“呃……”应无风应声支吾着犹豫起来,“这个做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你确定你真想看吗?长泠。”
“看——当然要看。”苏长泠不假思索,“你要说正常我可能还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你说奇怪,那我今晚非得瞅瞅你们能有多奇怪。”
——她先前还从没见过被迫同生共死的两棵树要怎么联络呢!
“……那你等下不要笑。”青年说着哭丧了一张脸,话毕磨磨蹭蹭地自袖中扒拉出块色分两面的雕花镜子。
他抓着那镜子,认命似的抬指依着某种规律,轻轻叩击了镜面——那玉镜面上微光一闪,霎时泛起一重重水波样的涟漪。
他端着那东西略微等了一会,不多时,那镜面上又纵过一线发暗的流光,他连忙假意清了清喉咙:“咳,那个……小韶呀——”
“闭嘴。”
“滚!!!”
应无风小心尝试着意图拉开个话头,孰料他这边一句话才刚挤出来六字不到,那镜中便立时传来了妖王果断、干脆,冷酷又十分无情的“闭嘴”。
——紧跟在那“闭嘴”之后的“滚”字更是被妖喊了个语气强烈十足。
青年被那兜头而来的“滚”字压得不住向后缩了下颌——眼瞅着就要变成只没脖子的海豹。
——然后那才刚亮起来的镜子,“啪叽”一下便又暗下去了。
“哈、哈哈……”抬手抹了把自己脸上并不存在的唾沫星子的应无风扯嘴假笑——虽然隔着镜子,但他还是觉着自己仿佛是被树喷了。
“这小子近来的火气还真是够大的哈——”
“火气确实不小。”憋着笑的苏长泠不大自在地调转了目光——这是真的很难不笑。
“也能听出来他对你的怨气是算不上浅。”
“——你之前都是怎么宽慰他的,他这动静听着对你有意见也不像是光一日两日的了。”
“嗐……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之前就是尽量挑点我觉着好玩有意思的事讲给他听,想让他能对那些冤魂厉鬼们身上的怨气有些抗力。”青年收了镜子唉声叹气,依着他的经验看,五天内他是再逮不着妖王了,“开始他还是挺爱听的,后来就不怎么愿意搭理我了。”
“唔,那他可能是觉着你在炫耀。”剑修敛着眉眼仔细分析,“反正你要是在我被瓶颈卡得欲仙欲死的时候跟我讲,你轻轻松松就突破了瓶颈还顺手弄了点好玩的东西……我指定要想法子打死你。”
“有这种可能。”应无风颔首,“所以我后面就不讲这些了,我换了条路子。”
苏长泠眼珠微转:“哪条?”
——她总觉着这老树的脑袋也不大靠谱。
“……讲经。”青年抠着指头举目望天,今晚这月亮真月亮。
“我把山里藏着的那些能给人解煞化怨的经书都搬出来给他念了一遍……不够用,还去隔壁白岳搬了点。”
“当然,这都是近千百年的事了,他身上那怨气也就是这一千多年才变得格外重的。”
“那之前呢?”剑修头低得累了,索性矮下身子,蹲着抱了胸,“在此之前他没那些怨气吗?”
“也有,但不重。”应无风摇头,“我说过的,长泠,景韶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妖王。”
“他在几千年前还只是棵普通的、与我一样的,想努力修行、早日得道成仙的树。”
“他是在经历过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那件事后,才变成的这万妖之王。”
“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那件事?”苏长泠歪了歪头。
“……长泠,如果我说这事等你真正寻回了六魄,自然便会想起来了……”青年尝试着抵死挣扎,“你会动手捶我吗?”
“你说呢?应先生。”少女面无表情,说着一晃袖中剑柄。
“……你在千余年前,曾打散过景韶的道体。”应无风被人逼得无处遁形。
“——险些令他数千年的道行毁于一旦。”